抵台一月,始得抽身看展。台语说“春天后母面”,天气乍暖还寒。难得暖阳露脸,春游的人们在城中漫溯。这期《摄影之声》杂志(Voice of Photography)介绍陈顺筑,我乘捷运到圆山站附近的台北市立美术馆看他的“石老石古山”个展。他作品中的冷静的思索与情感的温热,让拂面的阳光多了一份沉思的意蕴。
去年病逝的台湾艺术家陈顺筑(1963-2014),是台湾中生代艺术家中最早以试探性的复合影像素材,来描摹乡愁的一位。所谓复合性影像素材,所言甚广,用照片组合成废屋的墙、没有人脸的家族影像,墓地上放置的家族照片等。艺术家取心的风景,组合影像,进行创作,不为猎奇,仅为贴实表现记忆风景的片段,及自我本身对此片段的断裂体认。
陈顺筑原籍澎湖,“石老石古山”是澎湖地区所产特殊地质素材“石老石古石”(coralstone),质轻,具珊瑚孔洞,多作为澎湖地区建筑原料。“家族黑盒子”系列重组了老照片及家族残片,原乡对作者来说毋宁是断裂的,是他本人未曾参与的部分;“残念的风景”描摹未竟的人生风景,未竟却没有完竟之可能;“迢迢路”记录作者的独步注视,随意停泊、窥望与探索营造充满生命力的空间剧场;“记忆的距离”则是失焦记忆的自行言语,模糊而充满隐喻。
陈顺筑说他截取的画面是“一种片段而写意的自由注视”,影像既是一种即兴的遐想,也是不可名状的双重指涉与回望。摄影者对光影的敏感表现在他对摄影空间的编排上。即是随意,就不以完美为本。影像对摄影者的意义各有不同,美与真实异常主观。就比如对喜欢拍摄黑白底片的摄影者来说,黑白的强烈反差才能含蕴美与真实。色彩模糊了双眼,噪音圈定了世界。我在陈顺筑作品中看到的,却是沉静的自我对话,及活泼却不嘈杂的记忆的风景。
回乡的旅途迢迢路远,独行者偶尔顿挫,却姿态悠然。实质上空间的距离还有被缩短的可能,记忆的距离却不复往返。待逝者已逝,屋已倾塌,温热的家族时光与纯净童年一同远离,记忆才恍然大悟,万分遗憾。陈顺筑的家族巡礼,毋宁是一种跟上家族记忆的企图。黑白老照片被赋予新生,在墓地上、阳光下的躺卧姿态舒展,在废屋墙上的重新复活更是天地间的自由呼吸,彷若犁田锄地般自然。
陈顺筑说:“因为父亲去世得早,这几年母亲也走了,感觉家好像已经回不去了,因为总觉得母亲在,家才在,现在家变成一块记忆的土地了。澎湖老家如今也已经租人。有一次我回澎湖去文化局开会,住的是旅馆,就开始在想,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回来后竟成了过客,感觉很奇怪。以前回家坐船或飞机时,离那片土地越来越近,就有著空间和时间上的清楚感受,快到家时心里还会紧张,觉得‘啊,回家了,回家了’,因此会把这种感觉实践在作品里面。现在则有怆然的遗憾,觉得不能怎样了。”(《摄影之声》Voice of Photography,Issue 3,2012年)家已逝,记忆与影像留存。
创作者不能改变记忆本身,也不能对已发生境况进行妆点,却具备按自我认知组装个体记忆的能力。陈顺筑不是张扬的艺术家,他低调的创作脉络表达的是对过往记忆踏实而真挚的留恋。旧日记忆安全包裹自己,注视/凝视成了自我认知的一部分。我跟著陈顺筑的艺术创作之路,看到了一种独步返乡的必要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