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伊斯兰与民族主义的经历为佛教的讨论提供参照,从伊斯兰面对的挑战,可以丰富马来西亚佛教的讨论,也可以从当代伊斯兰的局限,看到佛教要走出的窠臼。
我们的终极关怀,是要让宗教回归全人类,不再被族群、民族的认同政治牢笼所捆绑。其中,以华语华文作为媒介语的佛教组织,一直不断要自我提醒,佛教不是“华人”的,佛教不是“华人宗教”,佛教属于全人类的,也因此,佛教不能只是属于“华人”的。我们有责任确保佛教在马来西亚不成为“华人”认同的族群辨识(ethnicmarker)。
族群(ethnicity)作为政治动员的单位,在佛教经典、《可兰经》或者《圣经》,乃至许多的古典文献都能看出。然而,民族主义(nationalism)作为政治动员的单位,主要是公元19世纪和20世纪的事,尤其是20世纪。
关于“民族”,我最喜欢的定义,是安德申(BenedictAnderson)说的:“依循人类学的精神,我主张对民族作如下的界定:它是一种想像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像为本质上有限的(limited),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
“它是想像的,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连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个成员的心中。”
换句话说,民族不是血缘、与生俱来的,而是通过社会化的身份认同(identity)。然而“认同”并非恒常的,这“认同”的边界是会移动的。就以马来西亚作为例子:在一百年前,所谓“华人”的概念,是英国人外加于从中国来到马来亚的劳工。这些劳工的认同是“福建人”、“广东人”,甚至更小的单位,例如“永春人”、“金门人”。“华人”的认同,并没有5千年。
“华人”的认同,一方面是辛亥革命前后,在马来亚出现的新式学校、报章和“国民”政治运动;另一方面,则是相对于“他者”(theOther)而形成的自我认同:英国人把“华人”与“马来人”列为族群计量单位,“马来人”把“华人”当作政治动员的他者,相互反应之下强化“华人”的认同。
换一个角度,我们可以这么说,没有“马来人”的认同政治,就不一定有“华人”的认同,也许只有“福建人”、“客家人”、“海南人”的认同。一体两面的是,没有“华人”,就不存在“马来人”的认同,只有“吉兰丹人”,“武吉斯人”以及“爪哇人”。
就如在鸦片战争以前,其实并没有所谓“中国”的认同,因为没有现代民族国家(nationstate)作为对立的他者。之前的他者,是北方的非汉人族群,但这些都可以成为“中国”的文化想像的一部分,例如在鸦片战争时,面对英国袭击的中国是满洲皇帝。但是,面对新兴的英国民族国家、日本民族国家,“中国”从一个文化(不情愿地)成了民族国家。
中文有把nationalism译为“国族”,也有译为“民族”的。也许在译者的想像中,民族是正面的、可能也是被拥抱的认同,国族比较贴切地反映现代国家权力与意识形态的操作。我觉得民族与国族之间的不同译法,意义不大。(还)没有国家机关(state)支撑的“民族主义”有时也会装起国家的架势。举个例子,马来西亚华文学校为什么禁止说“方言”?尽管英国政府和独立后的马来民族主义者把华文当作vernacularlanguage(方言之意也!),但是在“华人”的民族∕国族想像中,客家话、广东话、福建话、海南话才是vernacularlanguage。
有一点要注意,当我们说,民族是想像的,并不等于不存在或者虚假。想像的共同体的确存在。只是,其以现在的形态存在是很新的现象,可能只有数十年,而不是5千年,或者自马六甲王朝的数百年。也就因为如此,民族的边界是流动的,民族的想像的共同体是流动的。
伊斯兰的理想是ummah(教民)的共同体,但是,伊斯兰的历史上有教派(什叶与逊尼派)之间的千年恩怨,也有族群的分野asabiyah。伊斯兰的教派之复杂,不亚于佛教或其他的宗教。但是,西方媒体,甚至现在影响力日渐扩大的全球中文媒体,在报道伊斯兰时,一直把伊斯兰形容成单一的(monolithic)共同体。
把伊斯兰想像成单一的共同体,对佛教徒理解伊斯兰,并与其对话没有好处。只有看到其中的多元性与细腻的分别(nuances),才有超越宗教、文化、族群边界,走向全人类的可能。晚近在国际媒体上关于佛教恐怖主义的讨论,不应该激起佛教论述大谈佛教是和平的宗教的八股文章,反而应该促成:
第一、承认佛教是个多元的宗教,一种米养百种人,而恐怖主义可以有很多形式,就如有很多人借佛教之名敛财,也有人借佛教之名行杀人之恶;
第二、反思伊斯兰在过去半个世纪遭到西方媒体抹黑成为“与生俱来”恐怖主义的宗教。把伊斯兰等同恐怖主义的说辞,尤其在冷战结束后、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论”更趋严重。已故赛依德EdwardSaid就曾有《报道伊斯兰》(CoveringIslam)一书讨论西方学界、媒体如何以东方主义视角窥探、扭曲伊斯兰。关于佛教恐怖主义的讨论,与伊斯兰是恐怖主义宗教的报道同出一辙。
也就是说,佛教或者伊斯兰都不是恐怖主义宗教,佛教和伊斯兰都是数以亿计信众的宗教,其中有旁门左道借其之名,当中也有很多许多流派。当代佛教的政治论述要看到西方主流媒体的政治议程,也要看到伊斯兰不是敌人,并认清佛教本身是多元共同体的整体形势。
以穆斯林为主的中东社会,经历了19世纪和20世纪的长时间殖民统治后,又在殖民统治者挑选的独裁政权(例如沙地阿拉伯)底下遭到强权统治,影响后来我们看到的伊斯兰主义政治运动的一些取向:
第一波,反殖民-从第二次大战前后到1970年代,伊斯兰主义主要的讨论是在反殖民、反对殖民主所委任的独裁政权。在他者“外敌”当前,面对百年的殖民压制,反抗殖民∕西方的反应是“伊斯兰”。“伊斯兰是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Islamisthesolution)风靡一时。“伊斯兰国”是在这样的背景底下,成为讨论的话题。就像“中国”在民族国家崛起前是包容性的文化体,在面对英国的鸦片战争以后是排他的民族国家,“伊斯兰国”的讨论,是在他者是列强的背景下产生的。
第二波,伊斯兰复兴运动-1970年代见证石油危机与伊朗革命,产油国合作起来把西方国家的经济搞得稀里哗啦,和伊朗革命可以把美国人质关起来那么长的时间,最后搞到美国总统卡特输掉选举。当时的氛围是:“我们被你欺负够了,现在起来跟你拼过”。这是伊斯兰运动普遍激进和冒进的年代。
第三波,伊拉克战争之后寻求出路-经历了平庸的1990年代,2001年911恐袭是1970年代和1980年代普遍激进伊斯兰留下的边陲组织反扑,却引发美国在2003年开进巴格达。
我们今天看到的两个局面都与这个有关:一方面,伊斯兰运动在经历了激进的年代,在寻求伊斯兰、民主制度和多元社会的结合;另一方面,伊战打破了独裁统治,却以新殖民的形式出现,没有整合社会,为最近所谓的“伊斯兰国(ISIL)”种下因子。
911事件以来,出现了好些过去激进的伊斯兰主义领袖成为新的中间政治领袖,并且通过民主制度赢得政权,土耳其的厄尔多安是其中的佼佼者。当然,来到2014年,厄尔多安代表的中间伊斯兰领袖,从选举民主制度中掌握政权,但是在经济上偏向右倾新自由主义,无法处理经济上的贫富差距,为未来的撕裂种下因子。
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起源于2010年12月在突尼西亚的一名年轻小贩,因为不满市议会官员的压迫而自焚,其中就有著很深的经济因素。
阿拉伯之春可以归纳为冷战以后,贫富差距长期扩大、经济危机短期冲击、以及广泛的社交网络冲击传统独裁政府的社会统治模式。
然而,正如美国和以色列不承认2006年哈马斯赢得选举一样,2013年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总统穆尔西遭军人政变拉下台,对伊斯兰与民主的对话肯定带来负面的冲击。
伊斯兰世界的另一个挑战是,过去穆斯林聚居在穆斯林为主的社会当中,但随著大量的移工,特别是冷战结束以后,他们移居到西方国家,也有许多在西方国家出生的第二代、第三代穆斯林,大量穆斯林在以少数民族的身份参与西方社会。TariqRamadan对于“西方穆斯林”的一系列讨论,对于处在马来西亚的非穆斯林有很好的参照。
而对于处在多数的马来西亚穆斯林,如何在伊斯兰ummah共同体的想像中,以同样的标准维护在西方的穆斯林的权益,用诸于在穆斯林为主的社会当中的非穆斯林。
回看马来西亚的情境。马来西亚的伊斯兰也与国际情境接近。殖民对马来西亚伊斯兰的政治取向影响很深远,国际伊斯兰复兴运动的结果是1982年起朝野竞争伊斯兰、并且把伊斯兰进一步官僚科层化。伊斯兰与民主的对话,伊斯兰与资本的对话,也是重要的话题。
英国殖民者涉入马来半岛是1874年以后的事。那是印度1857年叛变以后很久的事。英国从印度叛变学到,要在经济上放松让在地资本得到甜头,也要在宗教上让在地人民得到形式上和符号上的慰籍。
伊斯兰的syariah本来的概念,是包罗万象,主要还是谈社会如何治理,执政者的行为操守,还有执政者与社会的契约。然而,在近千年的伊斯兰统治者不断避开syariah的公共性格以后,一代接一代的宗教讨论不断往个人行为的方向讨论。
英国殖民主自1857年以后对伊斯兰的处理就是,进一步个人化:伊斯兰法就是婚姻、通奸、喝酒、斋戒的安排与惩戒。伊斯兰追求正义的公共性全然消失。
独立以后,1970年代崛起的伊斯兰复兴运动,来到1982年是个爆点。一方面,马哈迪上台后于1982年吸纳前伊斯兰青年运动主席安华加入巫统,开展巫统的伊斯兰与民族主义结合形象工程;另一方面,伊斯兰党于1982年推翻前主席阿斯里,新崛起的领袖包括哈迪阿旺推动激进的伊斯兰。2014年雪州危机,是1982年的结束,这个以后在别处再谈。马哈迪的伊斯兰民族主义形象工程,最后最值得炫耀的是伊斯兰银行和债券,是伊斯兰符号的私有化、商业化的表现,不是经济正义的表现。伊斯兰党与巫统竞逐伊斯兰法的推行,面对多元社会,在全球穆斯林面对多元社会与自身成为西方少数民族的情境下,似乎失去重心。
马来西亚讲华语华文的佛教圈要不断提醒自己,佛教不是华人宗教也不应该只是华人宗教。华人作为民族动员的基础,也只是近百年来的事。正视民族主义的时代性,可以让我们的讨论放开偏见,放开本质主义的窠臼,看到民族背后的多元性。当代伊斯兰经历的反殖、复兴与民主化的过程,以及在与贫富差距和处理多元社会上没有对策的经历,也值得佛教参考。马来西亚的伊斯兰经验,是“个人化、符号化、商业化”的过程,值得佛教警惕。
(本文是作者出席8月23日和24日由马佛青举办“当代佛教关怀研讨会”时所提呈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