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专栏提到东坡先生,激发了自己重读先生逸事的兴趣。翻箱倒柜,找出以前在亚非学院读过的《苏东坡全集》及《苏轼文集》的一些文稿,再读了一遍,风趣的东坡先生给我沉闷的生活带来了许多趣味。在此略摘几则东坡逸事与读者分享。
东坡先生是宋代的词人,也是留名于世的书法家。他有个兴趣,就是收藏“墨”。这里的“墨”指的不是我们认识的那种已经研磨的墨汁,而是还未加工的“墨条”(Ink stick)与“墨石”(Ink stone)。古人写字,需要把墨条或墨石在砚台上研磨兑水成墨汁,方能书写。但这个墨,并非并非仅仅是为了写字之用,文人骚客常有蓄墨的习惯,蓄墨,就是收藏墨,东坡先生更是得其中真味者也。
《苏轼文集》载东坡先生蓄墨的心得,先生每得墨,会随笔记几字。流传下来,我们除了对当时书法原料的状况有了更深的了解,还能了解到当时文人的蓄墨雅趣。“书庞安时见遗廷珪墨”载东坡先生藏有“廷珪墨”(廷珪制造的墨,在当时因质地上乘而十分珍贵)几丸。当时乱真者多,所以东坡先生并不能确信他手上的是不是真的廷珪墨。先生还略述了他得此墨的缘由。
他是从庞安时那里得到的。庞安时,号蕲水道人,宋代名医,被誉“北宋医王”。传蓄此墨的人不幸得重病,庞安时替他医治,后来病愈,庞安时“不敢取一钱,独求此墨”。后来墨传到东坡先生那里,庞安时求先生的“几幅书画而已”。须知当时苏东坡的书画市场价值极高,庞安时以墨换书画,可真是明智的交易。而对于蓄墨的东坡先生来说,心仪收藏品可不是金钱所能换得的。
东坡先生在“书李公择墨蔽”载中云,李公择这个人“见墨辄夺”,见到墨就抢夺,有人说他的家“悬墨满室”,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墨,东坡先生说“此亦通人之一蔽也”,这也是通人的一个缺点。收藏墨是个雅好,抢夺别人的墨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了。“余尝有诗云:‘非人磨墨墨磨人。’此语殆可凄然云”。东坡先生说:有时候并非人磨墨,而是人被墨所折磨,这可真是凄凉了。这句话也可套用于被“物”所奴役的人们,太过依赖一样东西,到最后必自受其折磨。
东坡先生批评抢夺墨的人,那他自己就没抢过别人的墨吗?非也非也。“记夺鲁直墨”载先生自己抢夺鲁直墨的趣事。黄鲁直,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庭坚。东坡先生说鲁直模仿他的书法,并且以书法成名于世,有许多人都以“精纸妙墨”求换取他的书法。鲁直有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都装满了墨。东坡先生说,有一次他见到鲁直,“探之”,就是说伸手进他的锦囊探看,并且“得承晏墨半挺”。但鲁直非常喜爱这个墨,不舍得被东坡抢去,他说了一句话:“群儿贱家鸡,嗜野鹜”。就是在讽刺东坡自己的东西不珍惜,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但东坡先生可不理,“遂夺之”,依然把墨抢去了。这就是东坡先生的可爱之处了,大部分时候非常脱俗,有时也不免世俗。
与古人当朋友
“书冯当世墨”引阮孚言“一生当著几量屐”。阮孚是竹林七贤阮籍的侄孙,阮咸的二儿子,他有收藏木屐的习惯,闲时最喜欢给木屐上蜡。他曾喃喃地说:“不知一生能穿几对木屐?”,东坡先生则说“不知当用几丸墨”。先生接著说:“人常惜墨不磨,终当为墨所磨”。
“书茶墨相反”,东坡先生说了茶和墨的相同与相异。茶要白(泡出来的茶甘冽清澈),墨要黑(墨越黑越好),这里两者相反;磨了的墨隔几天色泽就暗淡了,茶碾过几天香味就少了,这里两者又颇相似;“茶以新为贵”,新采摘的茶较珍贵,“墨以古为佳”,墨收藏越久质量越好,这里两者又相反了。“茶可于口,墨可于目”,茶怡然于口中,墨怡然于眼中(看见好墨,眼中欢喜)。
接著东坡先生又引了两则逸事。北宋书法家蔡君谟(蔡襄)是茶痴,但年老生病不能喝茶,就“烹而玩之”,把茶煮了拿来玩(怎么玩我们就不知道了,我想这里的“玩”大概指在手中把弄)。吕行甫这个人好收藏墨,但不大会写书法,就“时磨而小啜之”,把墨磨了拿来喝。这两则趣事把茶和墨的概念颠倒了,读来颇有兴味。
类似的记载还有很多,可读性高,也深具趣味。东坡先生的文字饶有风趣,他个人又保有浓烈的赤子之心。喜爱他的读者很多,并不是偶然的。林语堂先生在1947年出版过一本著作著作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Dongpo,“Gay Genius”中文可译为“快乐的天才”,正好符合东坡先生乐观豁达的个性。“Gay”这个字后来有了歧义,如果有人把“gay genius”翻译成“同性恋的天才”那还真是愧对古人了。
读古人逸事,仿佛古人成了真诚的朋友,出现在面前与自己啜茶论书。因为更接近了他们的心灵,让所有现代繁琐的恼事都得到舒缓。清逸潇洒的古人,告诉了我们不一样的精神追求。
在网上看到台湾元智大学有一套完整的“苏轼文集题材索引”,读者可轻易在网络上读到《苏轼文集》的原文,科技之便也。不过,从图书馆众书中寻找自己所要读的章节,亦自有搜索之乐。东坡先生让我对古人的蓄墨嗜好产生了兴趣,中国古代藏书家们常提到的《方氏墨谱》,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拜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