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求学的时候，上过一门“汉学研究方法论”（Sinological Methodology）的课。任课的教授是我敬爱的欧洲汉学家傅熊先生。傅熊教授（Prof.Bernhard Fuehrer）是奥地利人，读过台大，是维也纳大学的博士。教授上课非常风趣，他的年纪其实不大，大约也才近五十岁，那花白的胡子和头发却让人印象深刻。
每周课堂上，我们每个学生（大概也十来人左右）都会准备了分配好的报告，轮流与同学们分享搜查史料的心得。题目依课题而异，比如在说到中国历代藏书家的章节，题目就类似：简述武林藏书录、简述胡应麟的生平与著作、简述天一阁的历史及其馆藏目录……这些题目看似简单，实则需要费极大的功夫才能完成。
报告写出来的每个信息都必须有凭有据，除了列明出处，还必须调查这个出处来源的可靠性。目录学的比较当然不可或缺，版本校勘的历史更必须熟知于心。常常，为了准备每周分发下来的功课，我们几乎都得花上好几天泡在图书馆里，与书蠹为伍，从史料中寻找真实。回国后，当然就没有机会与史料作伴了。回想起当初那些虽苦却充满意义的日子，竟是看待知识最虔诚与纯粹的时刻。
每个人在学术研究中都有自己较感兴趣的课题。我当初最感兴趣的是关于反满／反清（Anti Manchu）的史料，也做了一些关于这方面的专题研究。今天想与大家分享的是一本明末遗民写的反满著作《九十九筹》。
《九十九筹》是一本禁毁书籍，因其煽动性的反满言论被清朝统治者查禁。即是禁毁，该烧的烧，该毁的毁，留下下来的版本其实不多，要寻找蛛丝马迹委实不易。当初教授给我的题目是：“Locate Jiushijiu chou in SOAS Library; with a short description of the text and the collection it is found in.”（从亚非学院图书馆里找出《九十九筹》的所在，并对其内文及收录此文的丛书做一简短介绍）。
我花了好些时间收集了能收集到的所有有关《九十九筹》的资料，并作了一个简报。我的原文是用英文写的，在此略作翻译并摘录要点，与各位感兴趣的读者分享。如果大家想要寻找文本来阅读，有了一个大概的史料脉络，寻找起来也就比较不费力。
《九十九筹》为明代颜季亨的著作，被清代乾隆皇帝下令禁毁。既是禁毁书籍就很难找到任何现存独立本。我现在亚非学院图书馆搜索了《中国丛书总录》，《总录》载《九十九筹》存于《玄览堂丛书》。这套《玄览堂丛书》是郑振铎在民国时期编的，分别有1941、1947、1948、1955及1981版。
“医治”沦陷给满洲人的国家
另一方面我也从《清代禁书知见录》及《清代禁毁书目（补遗）》中找到提到此书的相关章节。《九十九筹》被列在“全毁书目”的条目下：“查九十九筹系明颜季亨撰。及所作论兵之书九十篇。故以为名。此本仅六十篇。查勘目录。似无缺佚。盖当时刊刻未完。其词气佻三千，不出明季恶习。中多悖碍字句。应请销毁。”需要注明的事，《九十九筹》之所以为名，是因其书共九卷，每卷十章，为最后一卷九章，共有九十九篇。每篇详述毁清的计谋与手段，“筹”字在英语中被称为“Schemes”，有“计谋”的意思。
《九十九筹》因提出了反清的兵术与计策，因此在目录学中也被列为“兵书”的范围。上文中提到的“六十篇”大概查禁时仅查到其中一部分耳。同样的一段话，我也在吴哲夫《清代禁毁书目研究》中看到，惟文中“六十篇”已变成“九十篇”，甚奇也。
除了《玄览堂丛书》，我们也可以从《四库禁毁书丛刊》找到《九十九筹》的原文。两者皆是根据天启庚申年（1621）刊本，是不是膺本，则不得而知。《九十九筹》文首有沈演之、张国祥和陶元初的序文。文中提到“忠臣不可不知医”的概念，颜季亨为了“医治”沦陷给满洲人的国家，提出了种种兵法计策作为药方。
书中使用具有贬义的“夷”、“虏”、“奴”作为对满洲人的称呼，称努尔哈赤为“奴酋”。文中不乏激烈语句如：“胡血甚消渴”（胡人的血能让我们止渴）、“剑儿东兮，奴儿灰”（我们的剑向东指去，奴儿们都吓得灰了心）。
西方文献最早有记载关于《九十九筹》的史料是来自1797年法裔耶稣会传教士Jean Joseph Marie Amiot的一封信MemoiresconcernantlesChinoisXV,pp363-371:Quatre-vingt dix neuf moyens dedetruire entierement les Mantchoux.
记录民众对专制的挑战
其他二手资料尚有汉学家富路德（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载于《天下杂志》（T'ien Hsia Monthly）1938年第6.5期的”The Ninety-nine ways of destroying the Manchus”（“毁灭满洲人的九十九种方法”）；及其重要著作The Literary Inquisition of Ch'ien-Lung（“乾隆的文字狱”，1935年初版）。
尚有意大利汉学家Giovanni Stary 的文章“The Ninety-nine ways of destroying the Manchus by Yen Chi-Heng,a rare survivor of Ch'ien Lung's literary inquisition.”（“乾隆文字狱的稀有幸存者，颜季亨九十九种毁灭满洲人的方法”）。Stary先生提到，《九十九筹》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兵术准确性，还在于它为中国历史中的纷乱年代留下了珍贵的史料资源。
我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的《四库全书》专区，找到《四库禁毁书丛刊》的馆藏，在《史部.51》看到《九十九筹》的全文。《四库禁毁书丛刊》因集数众多，很多图书馆，包括亚非学院图书馆，都没有收集。并不清楚马来西亚哪里有《四库禁毁书丛刊》的馆藏，还望知晓的读者告知。
这套丛刊收集了近3,000部被禁毁的书籍，是研究文字狱与禁书史料不可或缺的珍贵材料。也因为被禁毁的书籍多是历史上的“叛逆”之作，除了一部分因内容淫秽被禁毁，大部分的禁毁书籍都记录了民众对专制政权的挑战，因此内容非常真实有趣，让我们看到隐藏在“正统”底下历史的另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