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身处的天堂,除了潺潺流水外,还有鸟语花香。鸟语者,是使你如沐春风的美妙旋律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便是天堂梦了。有这种享受,是因为你不知道鸟儿是在说话。知道的话,若是鸟话,你听后很可能会气得五窍生烟。若是真正在唱歌,是鸟语,也不见得全是悦耳动听的;有时它反而是一种心里压力。据说中国古代就有这么一个听懂鸟语的人;他并不把鸟鸣当音乐。
真正听过鸟儿说话,或见过会说话的鸟儿的,只在迪斯尼乐园,或有关的连环图、卡通影片里,如“芝麻街”的大鸟。书写方面,《伊索寓言》和《安徒生童话》里的飞禽走兽,什么人间话都会讲,就看你所读的译本。它们分别原操希腊语和丹麦语。不过,在人间还是有真正会讲人话的鸟类,如鹦鹉,又名鹦哥。
当然,不是什么鸟儿的啼叫都是动听的:有悦耳的,也有刺耳的。若你不懂鸟语,或仅把鸟语当鸟鸣的,当取其悦耳者。有种鸟鸣是极度刺耳,且你会越听越气的,那就是乌鸦叫。不仿雅称之为鸟方言,因为广东人特别讨厌它。有人听后甚至还感到魂飞魄散,因为它不只声调难听,据说也预告不祥的来临。民间骂人用的“乌鸦嘴”,便源于此。
若你懂鸟语,尤其是鸟儿的外语,简化为“鸟外语”,你也会很烦。每天回家按门铃便响起:“你回来啦?!”,开始时还觉得新奇无比。可是,长年下来,就会觉得它索然无味。失智老人的语言情况,就很像门铃。在本文脉络里,那是鹦鹉的外语。
鸟外语听多了,会觉得索然无味而已。催命乌鸦叫,也令你周身不爽、坐立不安而已。那还不算是鸟话,因为鸟话没有涵盖不祥的来临。
鸟语的出处
鸟话人人会讲。鸟语就不见得了。谱写《教我如何不想她》的赵元任,是20世纪举世闻名的语言学教授;号称精通十几种语言。至于是否听、讲、写都行,不在题内。我倒没听说过他也懂鸟语的。
可是,《论语》和《史记》的〈仲尼弟子〉或〈孔子世家列传〉里记所载孔子七十多位爱徒之中,有一位被野史列为鸟语专家的。只可惜没记载他会不会讲鸟语,或鸟话。这位门徒复姓公冶,名为长。正史所载没提鸟语的事迹,主要是孔子不曰“怪、力、乱、神”,会听懂鸟语的不是很怪异吗?孔子把女儿嫁给他,原因是他坚信曾身陷囹圄的公冶长是个正直的人,其罪是莫须有的。却没交代被加害原因。
但杂家者流或野史却穿凿附会说,公冶长懂鸟语和失信于鸟儿,而被鸟儿加害而被囚于牢房。穿凿者说公冶长是从一位老人家学来的听鸟语的技能。公冶长后来也把这种技能传授予孩子。之后就没听说过人类中有人会听懂鸟语的。不论野史怎么说,都没提到懂鸟语的那三代中,尤其是公冶长,有哪一位会“讲”鸟语的。人类中会讲鸟话的却多如牛毛。
听鸟音而区分出快乐音或哀怨音,却是你我都似懂非懂的。你把关在笼子的小鸟猛抽猛打,它叫出来的声音总不会像在唱《当我们同在一起》。人类对鸟语误解最深的莫过于乌鸦方言。当它们叫喊恼人的“乌话,苦话”,正是它们叫春、要成为比翼鸟的时候。叫春所唱出的应是意乱情迷的音调,但人类就是不喜欢,认为这种调是催命调。
穿凿的故事
在坊间,有关公冶长的故事很多,我多加一则。话说有次公冶长与友人到林中同游时,突然见到树上两只小鸟在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公冶长听后对朋友说要到林中某地去。到达后便动手在一棵树旁挖起洞来,结果挖掘出了好些金块。朋友发呆著问公冶长,怎会知道那里有金块。公冶长自称懂鸟语,那两只小鸟都确定看见有人把金块埋藏在那棵树下。朋友觉得不可思议,生活中从没听过懂鸟语的。基于此,他认为公冶长是中了邪,在说鬼话。姑且信他一次。
公冶长因受老夫子的熏陶,牢记著致富要取之有道。那些金块来历不明,定是不义之财,遂要朋友帮他把金块放回原处。他们正要动工时,朋友突然建议把金块给他。正值其时,又有一些鸟只飞过,也是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朋友就趁机测问公冶长:鸟儿们在说什么?
公冶长听了鸟语之后,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先陷朋友于不义,留个活口好到衙门解救朋友。公冶长遂假装肚子痛,回答说:有只鸟儿说茅坑找到了,就在前面山坡下。我现在肚子很痛,正想找茅坑,如厕后就回来。说完就快步往斜坡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好几名大汉,冲向著双手正捧著金块的朋友。其中一人上了手铐,应是囚犯,另三名是捕快。囚犯直指那些黄金本是埋在树底下。捕快马上就为公冶长的朋友上拷,罪名是结伴盗窃黄金。朋友遂托出全盘真相,极力争辩无辜。捕快听后啼笑皆非,斥之曰:“你在讲鸟话!鸟儿没膀胱,怎知道什么是茅坑?到衙门再说。若还是讲鸟话,连知府也救不了你!”
后来公冶长果然到衙门现身说法,证明他懂鸟语,朋友也得释放。孔夫子最激赏正直的人。
童话中鸟儿属于飞禽类,而不是武松啖出来的那类。约在12年前,新加坡业余导演吴先生,拍了一部以新加坡民间多元杂糅语言交谈为背景的电影,名为Talking Cock,即“讲鸟话”。公鸡属鸟类,没错。但在洋文里,公鸡也被暗喻为男性的那一点。那就是武松所指的鸟。电影中的多名主角所操的杂糅语言,被视为鸟话:一种境外人士听不懂的语言。这种把华人方言、华语、马来语、英语混杂使用的情景,洋人把它归入“希腊话”。
那是你听不懂的话,还算话。若听得懂每一句,但听后却觉得所说的不爽,那也被视为鸟话。
鸟语或鸟啼,以人类的诠释(鸟类并不一定赞同)可有清心悦耳、心旷神怡的,亦有撩人又哀怨如杜鹃的“归去!归去!”的呼叫,令人神伤。
恼人的鸟叫也有,那就是民间最不想听到的乌鸦叫春的声音,一般多视之为不祥之音。“乌话、苦呀”是出自乌鸦的嘴,那只是鸟音、鸟语,而不是话。在乡下的广东人和客家人听到后,就会望著它大声喊:“斩(砍)你头、斩你尾,斩你中间跌落地!”专讲不中听、不祥的话的人类,等同装上了一个乌鸦嘴。
人世间的鸟话
听懂鸟语的人只有公冶长。但他好像不会讲。反而有鸟儿会说人话的,那就是鹦哥。鸟话是欺人话,讲者蓄意隐埋真相,志在蒙骗听者。鹦哥话是一种讲者无心、听者无意的话。出现的形式是录音机式的不断重复叙述。另一特色是句短,如“你好吗?”、“请进!”、“欢迎光临!”、“谢谢光临!”、“下次再来!”在台北服务行业里,如餐馆、酒家,都常在进口处碰到专职讲鹦鹉外语的小姐。
兹借一则家喻户晓的寓言来结束本文。话说甲乙二君在林中散步。不料碰上一只野熊,正尾随两人。甲君闻熊风拔脚就逃。乙君来不及,却趴下装死。野熊喜欢吃鲜肉,趋前嗅嗅,嗅不到人气,便离开了。甲君远远看到了,跑回来还装著嬉皮笑脸,明知狗熊不懂人语,偏偏调侃乙君:“野熊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乙君也趁机发泄他的不满,回答说:“它叫我不要和见死不救的人做朋友!”
这话听来当然不是味道,有的话,也应是武松啖出来的那种。满肚子火的甲君便马上反唇相讥的说:“狗熊是什么时候学会讲话的?你在讲鸟话!”正好是一个鸟话对鸟话的对话。在国际角力场上,俯拾即是。
原故事止于乙君的第一次的回答,刚好亦是一则有关交朋友的寓言。质疑甲君的装懂兽语一事,是附加上去的。
不论公冶长到底是真懂还是装懂鸟语,他的故事却给后世留下了一大幅的想像空间。例如,部落的图腾,如蛇、牛、龙、马等等,不是也让你知道那些兽类多少都会说部族的语言吗?祭拜它们时念念有词,部族不也假定了图腾兽也听懂祭祀者的心愿吗?
在人间,从事医疗、社工服务的,绝大部分都讲温馨的鸟语,而不是鹦鹉的外语。更不是乌鸦那招魂咒语式的方言。比如说,主治医生已知道病患已达末期,还是会像天使般的安慰病患说:“你要坚强一点,你可以熬过去的。”当他走出病房给在等候的家属作报告时,他就得讲专业话了:“请准备善后”。
越来越多人在播放鹦哥外语。领导群伦的是公务员。再下来的应是爱氏海默症病患,俗称失智老人。同事居住在大学的学人宿舍时,有次去函大学要求转换宿舍单位,并指出宿舍内正好有些空缺。学校用统一的标准信函回复说:“恕本席无法满足阁下要求,因为房间单位缺乏。”朋友不服,埋怨说公务员欺人太甚,要一间,退一间,怎么缺?他们都是鹦哥。
已故美国社会学家墨顿(R.Merton)有个描述公务员思维的概念,非常管用:埋没人才。其义为原本的高才,受过政府部门的平头主义的训练与牵扯后,已变得无能,任何小学生都可取而代之。这正可说明为什么民事服务里,鹦哥外语连篇。
鸟话充斥的行业也很多,其中一行是大家又恨又爱的政治人物。我仅敢举出大国的例子。
国际政客常讲一些令人听后觉得不爽的话,这源于讲者莫名其妙的内容,和一手遮天、捏造事实、颠倒是非等的说法:那就是鸟话。例如,中、日在领土争执上:“谈判大门广开,但你必先承认要谈的那岛屿是属于我们的!”中、美对抗中:“什么防空识别图?谁敢这么斗胆标新立异?”
最不喜欢花时间在鸟话交谈上的是俄罗斯的总统普京。美国虽严厉警告俄国勿进军乌克兰,但普京听厌了美国的鸟话,二话(鸟语、鸟外语)不说,自言自语道:“马上进出克里米亚!”
鸟语悦耳,鹦哥外语烦人,乌鸦方言催命,鸟话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