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偶然读到余光中先生的散文〈猛虎和蔷薇〉。余老译引英国当代诗人西格里夫·萨松(Siegfried Sassoon)的名句“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为发端,对人性深处两种本质的对立与调和,作了入微描摹和精彩剖析。
惭愧的是,那时自己对余先生的认识,仅止于〈乡愁〉一诗,而且主要限于诗中所择取的独特意象、全诗的匀称结构以及其中朦胧的“爱国主义情怀”。除此之外,一片茫然。因此,有时甚至会不无疑惑地想:既然这么愁,为什么你还要到处乱跑?
初读〈猛虎和蔷薇〉,觉得颇为新奇,甚至有些震撼。但在当时的认知水平下,要领会其中天马行空的文艺驰骋和跨越古今中西的交互诠释,无疑是痴人说梦。况且彼时年少懵懂,全然不晓修心之要及治心之难。近日重读此篇,对其中所翻译、诠释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意境,深所折服。同时也开始意识到,要让心中的猛虎静静地细嗅蔷薇,该有多难?
“心”的命题,几乎困扰了古今中外所有宗教家、哲学家和思想家。在近代医学证实“脑为一身之主”前,生理意义之外的“心”也曾是传统医家所要探究和对治的目标。因此,关于“心”的论述,载诸典籍,俯拾即是。但无论是希望从心所欲,还是力求制心一处,抑或主张无心则安,似乎都必然要经历一段荆棘丛生的心路旅程。修心之要与治心之难,人所共知。而且各家的治心轨迹,大致都是先寻求外在突破,而后转为内向超越,最终达至内外谐和。不过各自的为学次第和功夫路径,又有不同。
俗世凡夫治心之难
儒家“大学之道”,即以“正心”为其条目之一;而其纲领之究极,曰“止于至善”,仍旧不离于心。孔圣晚年,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若非数十年颠沛困顿而须臾不离于仁,安能致此?亚圣孟子,则直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问题就在于:“放心”何以求之?历来儒者涵泳居持、洒扫应对、治世理政,无不力求诚其意而正其心。然正心之难,困人最多。王守仁力倡心学,学行事功誉满当时后世。其贤如此,亦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俗世凡夫治心之不易,更可想而知。稍稍翻阅明清文人日记,即可得见。
佛家论心更多,要在“令心调伏,舍邪归正”。大乘佛教重要经典《金刚经》,即围绕两个命题展开:心之所住及伏心之法。唯识家更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至于禅宗兴起,心性之说更臻极盛。不假文字言说而可当下顿悟、明心见性的发明,固然为佛教中国化开辟了新的局面,甚至可能直接影响了宋明理学的气象,但禅学一旦泥于空性,耽于空寂,也必然招致教内教外的诟病。
对于“心”,各家除了力图阐明其本体,更注重其发用。儒家希望达致“内圣外王”的境界,以治国平天下为职志。就算是惯常印象中“无为”的佛家和道家,也各有“制心一处,无事不办”,“一心定而王天下”、“一心定而万物服”的论说。当然,同是论心治心,各家之间还是有泾渭可守。
佛家论心,侧重阐发缘起生灭义,示以无所执而不可执。宋明儒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又谓“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则近乎内在超越后的物我合一。若再向前一步,可能就是物我皆忘——觉后空空无大千,但此时已近于佛老,当为正统儒家所戒惧和摈斥。
心、猛虎与蔷薇
单单从“心”的命题来看,便可大约推知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世界,应该是多维又多歧的。这种多维,可能是左右逢源、进退裕如的圆融通达,也可能是前后道断、取舍两难的心行路绝。电影《一轮明月》中,弘一法师李叔同所引君子当“以儒治世、以老修身、以佛修心”一语,或可视为传统文人所寻求的理想化内在平衡。在中国思想史上,既有很多出入佛老、卒归圣学的大儒,也有不少本为驳斥佛法而最终皈依佛法的释子。或许,各家所论心之本体,应有其内在共通之处,惟其发用和指归各异,而各为其说。
读〈猛虎和蔷薇〉一文,我尤其激赏这段结构优美又富含哲理的文字:在人性的国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应该能充分地欣赏蔷薇,而一朵真正的蔷薇也应该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蔷薇,猛虎变成了菲力斯丁(Philistine);微猛虎,蔷薇变成了懦夫。
读到这里,我才开始意识到人性深处的对立与统一,一些困惑也稍稍释然。其实,这或许也符合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所论述的人格心理机制:依循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的“本我”(id)与服从至善原则(perfection principle)的“超我”(super-ego),永远是相互对立又需要彼此协调的。如果循此类比,本我就等于猛虎——代表最原始的冲动与欲望;但在现实中,这种本性往往需要被约束和规训。因此,在诗人的譬喻中,猛虎遵循至善原则——它静静地细嗅蔷薇。
有趣的是,佛教人物中就有“伏虎罗汉”的形象。对该形象的一种诠释,就是调伏了内心三毒苦恼,证得阿罗汉果。如果这种诠释是合理的,那以猛虎作为初心未调的形象隐喻,当有其合理与通行之处。无独有偶,电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The Life of Pi)中,遭逢海难的少年与猛虎漂流海上、相互对峙又共处求生。在该电影的另一层叙事中,猛虎其实就是少年自己。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解读,这部电影是否也在提示我们独自面对自己、调服自心的艰难旅程?
为了驯服此心,禅宗教人看话头,儒家提倡时刻觉知观照,其实异曲同工。不过,这些似乎都还只是过程与方法,而非目的和究竟。通过这些功夫,牢牢拴住意马和心猿,其实还是以念息念、以妄止妄。等到功夫纯熟,儒者力求内心澄明湛然而不碍于一事,佛家旨在心无罣碍而得自在解脱。当然,比较理想的境界,是根本没有猛虎和蔷薇的紧张与对立,甚至连刻意觉知猛虎与蔷薇存在的心也没有。不过,这种“明镜亦非台”的“无心”之境,若非利根顿悟或持之有故的人,绝不敢轻言妄夸。对凡夫俗子而言,比较稳当而可行的做法,还是仔细看好心中的猛虎,让它静静地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