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书展时认识同为中文所的朋友,问起彼此的研究方向,他听我研究词学,便说出:“词真的很不容易研究!”朋友间常说词学是一门“绝学”,意谓研究的人少,研究的方法很传统,陈尚君先生也说:“词学研究一直很单纯,自成系统,自有规范,它的成就和局限大约都在此。”词历来被视为“小道”,是“诗人余事”或“诗文余技”,然而到近代,可见有不少文人是终生治词,以词名世,尤其从晚清四大家以降,其弟子辈皆是如此。
治词者就如一般学者,对文史掌故、宗教、书法等诸学问皆不能忽视,尤其音律,读朱祖谋、夏承焘、杨铁夫等人笺注梦窗词的著作,更能感受这个中滋味。近日读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朱祖谋、况周颐常向缪荃孙借书,书的种类五花八门,除别集、词籍外,如《周易正义》、《山海经笺疏》、《南唐书注》,乃至于碑刻、金石志、笔记、戏曲、小说、方志等,或许是笺注、考证词作所需,然在旧时没有图书馆方便考察,能透过藏书家或书商得以这样阅读,已属难得。这也能启发熟稔资料库操作的新生代研究者,在数据操作之外,必得有更深刻的阅读,来累积厚度与经验。
研究推论的基础
而治词者与治经者其实是相似的,邱培超《自“文以载道”至“沉思瀚藻”:学术史视域下阮元学圈的文统观及其意义》曾写到,凌廷堪(1757-1809)自序《梅边吹笛谱》时提到同辈多以词为小道而薄之,唯有阮元(1764-1849)能与他讨论,而凌廷堪后来也“一意向学,不复多填词”。虽然如此,凌廷堪对词学发展的精到见解,仍是不容忽视。尤其《燕乐考原》一书,下开郑文焯《词源斠律》等对词乐的研究,更说明其由词创作而及乐律的研究,与其经学研究有一以贯之的学术观,不容轻易放过。
在现今的学术环境,整理文人的著作或资料,大概也被视为余事,不易发表,少受重视,甚至觉得传统,实则这不仅是研究推论的基础,更是必须经长期累积的工夫。近年大量整理出版晚清民初文人的别集、全集与年谱,其中质量最精者仍是沈曾植,有钱仲联先生的《沈曾植集笺注》与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二书相互辉映。大部分的别集在整理上仍多少有些瑕疵,比如只就刻本整理,没有补辑报刊上的作品,或是未将报刊上的作品与刻本互校。试举二例:徐成志、王思豪编校《陈诗诗集》(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虽有辑佚,然仍有遗漏,《国闻周报》第9卷第4期有陈诗〈挽疆村翁(辛未冬至后七日卒)〉一首,未被收入;陈步编《陈石遗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依据的诗、词、文版本多半都是在1926年之前刊刻的本子,之后的词与文只能从报刊上辑录,据廖菊栋〈《石遗室诗续集》(卷三至卷八)文献考略〉一文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诗续稿》后六卷,共有474首诗,很值得也很期待能整理出版。
年谱整理详略不一
再如年谱,则是详略不一。以朱祖谋为例,马兴荣〈朱孝臧年谱〉稍嫌简略,何泳霖〈朱彊村先生年谱及其诗词系年〉已经非常详细,沈文泉《朱彊村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虽未见到何泳霖之作,然运用《沈家本日记》补充不少朱祖谋早年的资料,二部相互参照亦可谓完备。不过沈文泉一书在引用《艺风老人日记》时常有认字错误、断句错误的疏失,如“全州”应为“全椒”、“余春平”应为“余寿平”,又如“古微寄《乙部〈语石〉三部纪》与诗”应为“古微寄乙部《语石》、三部《纪事诗》”、“樊山、□□、海□、子□”应为“樊山、梁心海、吴子修”、“喻子、韶素、一山”应为“喻子韶、章一山”,不可不察。我在研究晚清民初文人的过程中最困扰的即是日记、书信等手稿,常欣喜有大量可靠的讯息,但苦于辨识,却是必须慢慢学习与累积经验判断。
我常说民初这群词人是“零余者以余生做余事”,在世局更迭的大环境中,他们成为格格不入的一群人,避居上海、青岛、天津等地,无论是创作或校勘词籍,余事也成为他们的正事。我也常自嘲这些年一边读书一边辑佚,整理词作或编辑年谱,犹如别人眼中的余事,就如同读硕士班时并不喜欢这类琐碎的事,现在却愈来愈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声音,还有那些词人留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