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表演研究学者Philip Auslander在一篇文章中谈到流行音乐演场会的神圣性和俚俗性。演唱会可以看成是前现代宗教社会典仪的延续,偶像黄袍加身,万众注目,登台一呼,牵动千千万万人的心神灵魂。现代流行音乐演唱会跟弥撒,跟登基典礼在社会政治文化功能上是如此相像。但同时又如此不同,演唱会毕竟是属于大众俚俗的,它与大雅之堂的国家典仪,宗教圣典毕竟性质上有所不同。就Philip Auslander来说,这不同在于流行音乐演场会出现在mediatized society之后:被大众媒体穿透的现代消费社会,男神女神登台瞬间不可复制的此时此刻神圣性,已然被媒介社会里诸种大量复制的影像给消解。Philip Auslander舌战Peggy Phelan,两人争战不休的是关于performance(表演),这种社会美学实践的本体问题:到底在场的真实性,其神圣不可消解的文化灵光在科技媒体穿透时代该如何被理解?
心境洒脱的悟词
演唱会是Philip Auslander的重要实例,他用这种当代社会的美学典仪,来反驳Peggy Phelan。他说,偶像的灵光,在这科技媒体时代,与在场不在没有多大关联。在中国歌手许巍的演唱会中,我不停想到这场美国表演研究史上的重要论战。
的确,在这科技媒体宰制的时代,偶像的灵光跟科技如何媒介的技术有很大的关联。演唱会的主角是许巍。实际上,与其说是许巍,不如说是在舞台灯光音响效果下,台上弧形3D大屏幕上流转变化关于许巍的诸种影像。
演场会以新专辑的“空谷幽兰”起始,主打中国风。第一首歌用了很多古典诗词,选的都是像“踏破芒鞋风雨任平生”这样心境洒脱的悟词。许巍北方浪人沧桑的嗓音是标志,但是这声光秀的主角却是背后屏幕上泼洒逸出的山水画。远山淡景,谿山行旅,烟尘山岚里,有亭台楼阁,有荷花盛开,不羁的浪人变身漂泊的文士,豪情与淡泊实是同一种情怀,在千古南来北往的文士间潮起潮落。
盲流大众的话语权
其后,许巍民谣摇滚旧式曲风一首接一首唱出,年轻的迷惘,爱情的失落,家乡的呼唤,理想的幻灭和坚持。许巍的吟游诗人摇滚是新中国一整个失落世代最深沉而感性的呐喊。他们在他的沧桑里,一起回想家乡的夕阳,初恋情人的温度,大都会漂流的无奈。巨变中的中国,年轻如花绽开的生命,因为资本积累的无情逻辑,他们被迫离乡背井,以肉身换取美好生活的追寻,因漂流而无根,因无根而情感跌宕。屏幕上有火车在夕阳间奔驰的光影,有星夜奔波的流光幻影,有深沉黑夜路灯下的形单影只。旅行,流浪,家乡,美好生活,初恋,欲望,爱情,这一组定义现代游牧主体的语言,在屏幕上被光影具象地呈现出来了。
我一个局外人也看得兴味盎然。看到关于流浪,家乡,和对爱情悟道般的追求,老灵魂如我,也流下泪。其实,关于失落梦想的无尽追寻是那么普世的命题。许巍演唱会神圣与俚俗两位一体就在这里。他唱出了当代世界所有无根漂流青年人的无奈和坚强,以生命坚毅不摧的神圣动人,却也俗气地亲切,像是城中村里恒河沙数的浪迹青年拿起了吉他,在路口巷角向你唱起了他的心声。
许巍的成功大概在此。他是中国大工业时代的吟游诗人,超凡的气质让他如此小众,登台便是一个有天启能力的祭司,招唤著众多失落的青年灵魂;他也是千千万万随资本迁徙的盲流青年,土俗的如此大众,落魄的就像是那些将随城中村一起消失的无脸everyman,在月台上,在电动车上,在一个又一个起落的商场和建筑工地里,唱著一首又一首无奈的命运歌。
如果盲流大众有一点话语权,那便是在许巍的歌声及影像在大众媒介的声光流转间。许巍让我们看见中国北方汉子唱伤心的歌原来是如此迷人。
许巍唱起一首又一首关于理想的追寻,关于自由的渴求,关于爱情的幻灭,青春的叛逆,家乡的呼唤,唱到最后是中年的风雨任平生。
要叛逆,要自由,不用去欧美,不用去南美洲放逐自己。巨变中的中国,有那么多无奈的青春生命,被资本的摆布被迫离乡,因为漂流连爱情都变成奢求。
即便悲欣交集,即便踏破芒鞋风雨任平生,演唱会的高潮还是要到你回到神圣的场域去追逐彩虹。在许巍那里,那高蹈的理想是一朵蓝莲花,他的代表作。唱到蓝莲花,蓝色落英满天喷飞,我想起周梦蝶的诗句,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坐断了寂寞,坐断了欲望,坐断了失落,“穿过幽暗的岁月……心中的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著永不凋零。”
那晚在郑州的会展中心,我看见了我的蓝莲花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