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一代,领过国民政府的“华侨证”,英国的“护照”,马来联邦的“登记”。有些后来也领了其他外国的工作准证、移民证或身份证。这些,都只是方便就业、出国的证件,尚谈不上“国家认同”。……。具有这种混杂的工作和生活背景,国家认同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没有就是了。我已多次转换国家认同,多到我全部都放弃掉。为国争光的人很多,不差我一个。

我也常问,一个科学、文学、或音乐的人才,他们的原籍有意义吗?也像泱泱大国,我们是否也来给马华文学一个血缘,一个国籍?……作家们的思维是天马行空的,为什么我们要用一个框框把它框著呢?他们只有一个认同,那就是他们的行业。”--麦留芳,〈独醒的况味〉

我记得我最早见到麦留芳教授(我们私底下昵称他老麦,后文亦省却尊称)似乎是在2002年间,那时我住暨大宿舍,他到暨大东南亚所客座,向我借脚踏车代步。麦师母和我说,他读我的小说笑到从床上滚下来。那本小说,《刻背》,出版于2001,我应该没送他(在那本书,我还借他的姓来开个小玩笑,〈刻背〉里有个东南亚专家姓鬻。鬻,卖也。)可能是东南亚所的朋友借给他打发无聊时光的。那时六高还未开通,从台北南下埔里,坐一趟台汽客运,单程就要四个小时左右,相当考验屁股和耐性的。

让他笑到滚下床的,应该是那篇同时拿马共三面谍总书记莱特、和小巨人李光耀来开玩笑的〈猴屁股,火与危险事物〉吧。此后多年,大概都有给他寄自己的小说集散文集,做解颐之用,虽然那些文章不见得都好笑。

最近一位马华文坛老前辈给我覆函时顺道提及,要我别再给他寄书了,因为他都会买,有时买了又收到赠书,就有两本了。我回函时说明,这些年来我寄书的同乡前辈只有两位,另一位是麦留芳教授。为省邮资而一向寄水陆,有时书抵达还晚于书肆。自我检讨:其实该寄空邮的。但我也知道,我心里其实预设了,这些受赠人不会买我的书,我自己也不介意。

有一回当面送他书,我在书扉页上题“麦留芳老前辈”,他看了笑纹满面漾开,对“老前辈”三个字似乎有点恐惧--在马华文坛,我的名字大概早被等同于“杀老”吧。

老麦的笑容非常灿烂,直笑到双目谜成细线;但人非常敏感,这是我后来慢慢领略到的。

无乡可归的流放

我遇到老麦时,他开始退休了(我不知道他前后总共退休几次),据说在国大待得不太愉快,那时似乎也还不到六十岁。有一回返乡顺道去他新加坡的别墅探访,在空荡荡的书房里什么书也找不到,即便是他自己早年的杂文《流放集》(八打灵:蕉风出版社,1979)。他说,书分批送给图书馆都送光了。也许只在某处兼任工作的研究室里,还留有若干专业参考书。那时我其实连《流放集》都没读过,某些旅台前辈手上可能有,但也不容易看到。

老麦的文字语感和南来文人(不论是滞马的如白垚,或留台的--所谓的外省第一代文人)比较接近,有能力自由剪接镶嵌文言故典,随时用文言句法压缩;前者的效应是古雅感,后者是简净,而且利于调节思路与情绪的速度。这么做的基本条件,当然是对古文古诗有相当的涉猎,及持续的敬意。

我对那些文章的印象,是后来在旧《蕉风》上陆陆续续阅读时形成的(包括他的现代诗),大概也一直没读齐,因为我的《蕉风》是严重缺期的。会比较认真慢读,也许是认识了本尊的缘故。那之前,不论刘放还是麦留芳,对我而言都不过是个名字。锦忠倒是常提到这位故人,包括他写诗时用的笔名,冷燕秋。

我们这些晚生的世代对自身文学传统的记忆是残缺的,如果没有人特别引介,就不会知道,当然更不会去注意。几年前读到《蕉风》331期上的〈底沙茹〉(1980),其中有十行诗好像是为我〈开往中国的慢船〉量身定制的,即补进再版的《刻背》(麦田,2014)里。那首诗写的是种无乡可返的流放感,比我的小说早了二十年。

早在1988年大学三年级时,我就在台北唐山书店买了麦老师的《方言群认同:早期星马华人的分类法则》(中研院民族所,1985),精装版定价贰佰伍拾元。扉页除了签名、注记日期和购书地点,还写了四个字:“忍痛而购”。

那些年,“忍痛而购”的往往是不得不买的必修课的教科书(如龙宇纯老师的《中国文字学》),但《方言群认同》不是,那是华人史的自我理解的一部分。迄今我仍认为“方言群认同”是华人认同的根本关节之一,也是乡土情感的根本依据之一。去年我的一篇随笔〈没有位置的位置〉,原题就借用了这书题,做〈方言群认同〉,感慨马华文学80年来在华文文学的“世界体系”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方言会馆”。

探讨自身根源

老麦初中时就是个文青,早慧的诗人(详见白垚大著《缕云起于寸草》),出道甚早。但他选择的路是走向学术,受正规的社会学训练,当大学教授,盛年时主要的精力都花在教学与撰写专业研究论著。早年研究东南亚华人的帮派和方言群,大概也是为了探讨自身的根源。成年以后,除洋人的国度外,还曾周游台、港、北京,加上长期居留的星、马,对华人文化,学界文坛,有充份的参与观察经验,对其中有文化延续性的阴暗面尤多感触。

因此这集子更适切的标题应是《独醒的况味》,即便它有人用过了。“独醒”其实是某类知识人共同的感觉,是种格格不入的边缘位置感。发而为文,就有著些许“唤醒睡猪”的意味了。虽然,假装睡著的人(或以为睡著,其实系‘死左’口既)是唤不醒的。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对“流放”这修辞那么著迷呢?以“刘放”为笔名、以《流放集》命名昔之杂文集,是和同代人老狼之流共享一种〈流放是一种伤〉式的,海外文化弃民的感觉结构、感伤情怀吗?

应该不是的。老麦的专业训练让他对华人有更清晰的自我认识,对华人文化有更深刻的理解,或许也更为悲伤--前者常自比为鲑鱼(祈求返乡)--那真的是种“虚拟认同”,认同的对象本身就是虚拟的--譬如认同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后者的图腾,就是鸟了。马华诗坛颇多鸟喻(麦留芳《鸟的恋歌》,李苍《鸟及其他》,方昂《鸟权》、《白鸟》,张瑞星《白鸟之幻》,假牙,《我的青春小鸟》……),可说其来有自。

身为华人(老麦是第二代),既被抛掷在一个大结构(天朝,中原,民族主义)之外,又不可能不经常受它影响--我们的文化血缘既是遗产(包括我们的母语-方言,姓名,传统节庆、家族事业等,〈直呼其名〉),也是债务(如华人根深蒂固的对外族的歧视,文化自大感,义和团。深刻的讨论见〈独醒的况味〉)。

在语言与文化高度混合的南洋,生活在被殖民过的土地上,华人几乎免不了会受以天朝自居的“北京人”的蔑视。只要“不听话”,动辄被指斥是殖民心态或奴才,是一点都不奇怪的。更何况我们共享的南方方言,一向被文化心胸狭窄的北方人认为是“南蛮𫛞舌”。近年,已被困于鸟笼内的香港华人的处境难免令人物伤其类,感同身受(〈恨乌及屋:北大的贵爷〉)。而华人自身的各种社团组织,文坛神坛,也几乎没有不好斗的,内斗内行、外斗外行。虽然也许不再是方言群械斗,但型态相去不远--物以类聚,党同伐异,不择手段。

从这里,大概也可以理解老麦杂文集《鸟语鸟话》何以多激愤之言,而时作老鸦之鸣。格格不入,到哪里都是异乡人,虽不致立锥无地,但只能踩在飘浮的虚线上,一个没有位置的位置。“流放”,因此是个自我认同的位置,带有些许存在主义的意味。

但选择说话而不是沉默,选择恶声而不是乡愿,还是对沟通抱以希望的吧。对文化传承也不无积极的构想著(〈活页马华文选〉),但那构想,在网路时代,倒像是一种老派文化人的乡愁了。

2014年8月我到新加坡一趟,在“传说中”的草根书店和老麦有个短暂的会晤。他问我,有没有读过他的〈煮酒论英雄〉,他说是写给我看的。我返台后,即上网找来仔细拜读两遍。恕我鲁钝,我还真看不出是在劝戒我什么。见面时,老麦笑说,他还以为我会入不了境。但2001年后,我多次出入境新加坡都没问题啊。2004年时,不是连陈平都“获新加坡政府特许,以学术研究为理由,短暂访问新加坡(http://www.twwiki.com/wiki/陈平/马来西亚共产党总书记)吗?我近年的“马共小说”,什么东西!新加坡政府才不鸟呢,华文书店都快关完了。

行前他还不忘提醒我,“国丧期间”,“南大演讲最好不要批评李光耀。”

求学于戒严时期的台湾,长期生活于准戒严状态的星马(内部安全法令、诽谤罪),短期居留于连外部网路都要封禁的中国的老麦,对“言能贾祸”还是深自畏惧的吧?台湾目前大概是言论最自由的,污蔑马英九总统拿黑心油老板黑钱的“假面女王”(整张脸都是整的)不是才刚获判无罪--在新加坡铁定被告到破产,没有钱继续整形,不出十日,就会露出真面目--脸皮就会崩垮成纯粹的线条。

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这种自由能延续多久,未来的事就先别管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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