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毛遂自荐在宝瓶出版一本小说,大约抓个字数八至十二万字,以感谢朱亚君多年来对马华文学的支持。这些年,宝瓶出版的马华文学集子已居台湾之冠。在这出版界不景气的年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尤其是对尚未站稳脚根的新人的支持和鼓励,直可说是一种义气了。
虽然我的书其实也卖不了多少本,但总是个心意。我想宝瓶出版马华文学也不是因为它能卖;马华文学的附加价值并不高,也不能增加多少象征资本。
原题《归来》,但这标题最近被用得太频繁了,就改成《雨》。篇章顺序也移来挪去,有的放进来又抽走,抽掉了又放回来。不过是一本小书,太单一不好,太芜杂也不好。
关于这本书的某些小小实验,原本在〈跋〉里写了长长的解释。后来我自问,写那么多干什么?因此删剩两个句子。没兴趣的读者怎么样都还是没兴趣的,有兴趣的读者,自己会去找解释的路径(虽然,我也常对那些算是友善的读者不太满意);心怀恶意的读者,你怎么写他们还是找得到否定的理由,甚至胡批乱骂——那也只好由得他们去。
我自己也是个论述者,二十多年前在刚摸索写作时,一位“前好友”在一场座谈中,就曾劝我们要培养鉴赏力,“至少可以自己评估自己的作品写到什么程度”,而不会太受他人的目光左右,就可以比较自信的走下去。
最近在对谈的场合回应一位青年朋友关于我的小说在台湾“封圣”(canonize,这不是很好的翻译,早期台湾英美文学界多译为典律)的提问,我的答复很简单,那止于1995年--迄今已二十年--也即是〈鱼骸〉得中国时报文学奖之年。五年后,即便是更有野心的《刻背》〔2001〕,也得不到像样的关注,在大马更不可能。即使多年以后,好些我的文青同乡,也都以〈鱼骸〉为我的小说之路的尽头、天花板,认为那之后的——也就是近几年密集写的,都不必看,也无足观矣。写作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也不能怎样。
得失吋心知。
关于马华文学,我的感慨当然很深,尤其当你发现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结构时。“寂寞新文苑”。依然只能是“个人的战役”,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最近给某位学界长辈写信时,不禁写下这样的句子:
马华文学不会有什么大希望。多年来,即便是李永平张贵兴,论文写最多的也是我。这和认同没有直接关系。
不在乎人才外流
大马华人的心态,我也不是很了解。大马华人人才外流至少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了,可能最好的人才都走光了,英美澳加新台港。但也不会有人注意,因为国家根本不在乎。华社看来也不是真的在乎,也根本无力解决。
离境而持续用中文写作的人,就像是自己画好靶心的靶子。
这支小文学,也许最终还是会消失在历史里,因为它在世界文学里微不足道,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惋惜。
就像台湾这个小国,在世界历史里也就是个小点。
最近我常向我儿女辈的学生浇冷水:别高兴得太早,小国被灭在历史上是常态。几十年后就没有人记得了。历史是残酷的。
历史的基础是遗忘。晚明遗老拚死抵御的,民初清遗民为之殉死的,不是同一个东西吗?
节录前辈的回函:
的确,马华文学大概也就是这几十年光景。时代改变,传媒改变,你所想像但从没有发生的马华文学盛况大概也就如此了。
台湾文学也的确可能是类似命运。汉魏六朝乱了四百年,小朝廷一个接一个,我们都记不得了。
所谓的马华文学盛世,大概也就是这二三十年了。
当大马华文教育进一步萎缩——马来民族国家不断强化国语文教育(现在进行式)、持续的不学英语的无以和国际接轨的压力--为生存,华人普遍会做更“务实”的选择(或可称之为新加坡化,或菲律宾化);当文学发表媒介(副刊版面,文学杂志)变得更小,出版变得困难,品质也难要求,只求有(因为好过没有);当这一切都收缩至极限——甚至民国—台湾也自顾不暇,也不再能提供文学场域园地租借;当有能力离开故土并闯出一片天的写作人再也不愿被归属于马华文学(觉得那是个没必要的框限,或烂品牌),而“识时务”的加入更有资源的文学体系(譬如:中国文学)时;当阴影线收缩至极限,它就不得不显现为没有面积的消失点。
有充分资源对抗
除非至愚,否则大概难以否认,马来亚建国后这些年的马华文学,民国—台湾确是帮了很大的忙。甚至可以说,马华文学是中国分裂的实质受惠者,让它有充份的资源可对抗僵尸化的马华革命文学。60年代以降,冷战里流亡的民国(随著它自身的经济起飞),意外的开启了一个有一定包容性的文学公开领域,让马华文学得以嫁接再生,开花结果。文学奖、副刊和出版社是最重要的环结,但这三者近年都急速萎缩,那时代也渐渐过去了。
在修改补充这篇跋时,正值十年来最强的寒流袭台,连日冻雨,多处山上飘雪,有生之年,恰好经历这异象的人,都会记得今年的怪现状罢。
收录的作品几乎都发表过,只有两篇需稍稍做点说明。〈另一边雨作品七号〉应该是发表了,大陆某刊物(刊物名我忘了)的一位青年朋友向我邀的,说他是某君(我的朋友)的朋友,刊出后还有电邮问我稿费如处理之类的。但那刊物一直没寄给我,我也就无法判定是否真的刊了。
〈树顶雨作品二号〉是2014年《字花》随刊附售锺玲玲《生而为人》时,因台港转汇手续费太高(应高过那本小书的售价),我就问《字花》编辑能否用一篇小说来交换,编辑答应了,《生而为人》随即收到,但之后我一直不知道〈树顶雨作品二号〉到底是否有在《字花》刊出,在乡下也不易查证,想说反正以物易物交换掉了,就当做已刊吧。
〈雨〉系列原本只有四篇,是《鱼》的一部分,原拟穿插在《鱼》诸篇之间--鱼应比人更悦雨吧。
计画改变之后,又是另一回事了。
感谢天文姐的序。
这序邀得早,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自一九九五年写了〈神姬之舞后〉,二十年来我和朱家姐妹有持续、然而并不频密的通著信,彼此互赠书及资料之类的,有时也交换些阅读意见,关于最近读到的比较有意思的书或文章,或报上刊出的彼此的新作。我原意不过是,把她信中相关的直观意见略略整理,以作为纪念就好。“那件事”之后,应答也许也变得沉重了。也许因此,写这段补充文字时,还没见到那序;只听到远方雷声吞吐,层云厚积,云脚泛黑,风满楼。
(2015年6月初稿,2016年1月下旬、三月上旬补)按:标题《马华文学的感慨》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