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经济杂志The Economist本来锁定的读者群为《经济-学家》或《经济-学者》。其中译名为《经济学人》,更是恰当,因为它更接近原拉丁文Homo Economicus的意思:经济动物。那就是,除了专家和学者外,也包含了为衣食住行而奔波的一般市民。
Homo Sociologicus,暂译为“社会学人”,是德裔英国社会学家R.Dahrendorf撰文所刻画出来的。美国哲学家K.Burke和人类学者E.Goffman都各据视角谈及人生与戏。前者从演戏来看人生,乃假定社会上每个人所说所为,都如演员一般,得按照剧本来表演,而剧本是一成不变的。
后者则从人生来看演戏,演戏仅是一个比喻,人生是比作演员紧紧遵照剧本的戏剧。不同的是,剧本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换言之,个人在日常生活中虽必须维持本份,剧本却可因两造互动而稍作修订的。民间有说,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近代京剧把这种见人见鬼的境遇,或“处境定义”霎时间的再界定,诠释为变脸,即一瞬间把原挂著的脸谱改换另一个,又一个。那是戏剧反映人生,故曰戏如人生。
这两个聚焦于剧本内容的视角,各有千秋。不过,在人生与演戏中却有其不可争议的共同特征,那就是上台和收场的程序,以及配合角色身份的情节和台词。社会学人便呈现这两种特征:他们进场也出场,也不加插非份的台词。
本文要谈的主要是社会学人,和他们的始末:前社会学人,社会学人,和后社会学人;依次,那是未上妆的人,已上妆登场的人,和退场落妆的人。其中后社会学人主要是指那批已落妆且亦无台词可念的人种。在农村社会里他们多被视为“电线短路”、“中邪”、“鬼上身”、“神经病”、“走火入魔”等。我们拟澄清有关的社会视听。
上妆登场的人
常言道:“人生是个大舞台”、“人生如戏”、“粉墨登场”、“逢场作戏”、“曲终人散”。所言者可有感叹人生苦短,凡事不必太执著,今朝有酒就今朝醉。另有释为人生无力,凡事,尤其是言行,都身不由己,任由摆布:那就是社会学人。
社会学人,也正是十九世纪英国作家王尔德的“戴著面具”的人。他语出惊人:“一个现身说法时都已口是心非的人,给他戴上面具就会说出真心话吗?”何时可见庐山真面目?那应是他已无台词可念的时候:还没粉墨登场,或帷幕未垂先落妆。
人生既像在做戏,除了有台前和台后之外,便是演员在脸上所涂抹的粉墨,或戴上的脸谱。很少演员只做一部戏,或终生只演一个角色。所做的戏的剧情都不一样时,演员就得每场转换角色。若不是默剧或皮影戏,演员们都得说说话。要说的便是编剧都已写好的台词。万一“言不由衷”,说了题外话,或展演出与场地、角色身份不符的姿态,那个动作就要重来。戏台下的人生,也的确如戏,也有不测的风云,也有旦夕的福祸。
台上台下的都是社会学人,都以台词来表达身份。戴著什么面具的人,就得说符合面具人物所说的话。退出职场的人,仍在人生舞台上,仍有台词可念,直到驾鹤西归为止。还没带上,或已摘下脸谱的人,不需台词,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冲动人属前者,落妆人则是后者。
冲动人与落妆人
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依德把个人性格成长分成三个阶段:冲动、自我、规范自我。处于婴儿阶段的是冲动人,亦可算是自然人。他们生活乃基于动物本能,只取不施。妈妈喂奶后会逗宝宝笑,宝宝笑妈妈也跟著笑。被逗的才知道自我在。宝宝有求不应时就会大哭大闹,不断地被纠正后,规范自我便形成了:原来自我是不能单独生活的,要生活就得考虑到别人的处境。
冲动人不算是“社会学人”,仅是“前社会学人”,因为他们尚无戏可演,还没能戴上脸谱,又无台词可念;那正是童言无忌的年代。
另一类则是打算上台展演终生,其中多次调换角色,都胜任自如。不幸的是,退休的角色竟是最难演好。往往尚未谢幕就得摘下脸谱,远离票友,远离粉丝,最终脱离了社会学人的轨道。这些半途被调换的,他们可是洗尽铅华、返朴归真的,暂称之为“后社会学人”。他们中多是老人,尤其是失忆、失智、痴呆症病患者;其中以爱尔散默症的病患居多。
失忆一族已不知剧本为何物,喜怒哀乐,亦无台词可据。他们口不择言,说话毫无遮拦,也无须遮拦的:屁话、鸟话、神话、童言等,都不假思索,如数家珍;所说却也是他们的“肺腑之言”、“真心话”。不但说,而且还常说,也长说。鹦哥说外语也是这样的。
几年前,开始对这群人稍有认识时,才发现美国里根总统、光纤之父高锟、国学教授王叔岷,都是从退休角色落妆后与社会脱轨的。环顾亲人以及旧日朋友中,亦有屈指尚数不尽的。不过,在几乎一瞬间,从旧雨转变为新知的,至今仅有一位。
这位深交多年的社会学人突然变成后社会学人,我爱莫能助,因轻舟已过万重山了。由旧雨变新知,确是令人心酸。兹报道如下,好为乡民解惑:是他们没把人生最后一个角色演好,与鬼神无关。
最近和一位相识四十多年的朋友作例常交流,过程曲折离奇,前所未有。约半年前曾和他出外共进午餐,他已寸步为艰。才不过两个月前和他通电,仍健谈如往,不疑有他。上周本想约他出来小聚,他说最近因双脚肿痛,不良于行,已搬到亲戚家。畅谈依然甚欢,依旧由他主导。在谈到刚获得世界杰出华人大奖的国学大师饶宗颐时,他更兴奋地细谈他俩甚密的过从。
旧雨变新知
近乎一个钟头的电谈过后,他还自动透过电话输送文件的机能,邮寄了七、八首旧诗给我;那是他年前到中国旅游时有感而写下的。另外,他还寄来一份要我保密的信件。其实,我还珍藏著他三十年前送我类似的诗词,挥毫、打字都有。
一个星期过后,我再给他问安并邀约,他回电文曰脚痛还没痊愈,未能外出。再过一周再给他电话。接电话的人的声音也像是他,不过,对方坚持说,我打错电话。我换另一支电话,再多打两次,又说电话号码是前主人的,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以后几天,我就细查我们的通联记录,包括寄出电文的手机号码、校友录,全部都指向同一个人。多加思索后,突然想起故友萧启庆教授自星洲返台后的境遇。有次他到我清华大学的办公室来清谈,提及他被岳父王叔岷拒他于家门外的事。
我明白了,那位旧雨纵使与我相见,也不会相识,就是那种“乡音未改鬓毛衰,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心情。我不再摇电话给他了。仅希望有朝一日,他来个电话说:“我不是后社会学人,你才是!”要是每天来电都重复同样一句话,的确大江东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