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中国某大学一位老师上课调侃留学生：“你们听过‘红楼梦’吗？‘红楼梦’是个大西瓜！”听得一班留学生口水直流。据闻本地大学课间提及“荷马史诗”，整班中文专业高年级学生茫然张大著口；老师也调侃一句：“不是张口大大的河马。”且闻中文系课间讲史，有研究生恍然般彻悟：“明代皇帝都姓朱啊！他们是一家人吗？”老师当下张口大于“荷马”。
这本不是奇闻；最经典案例当数时任山东主考官的范进。蘧景玉调侃他说：明朝有个就任四川学差的官，临行老师酒醉发牢骚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学差任期届满回来报告，“学生在四川3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听罢范进的回答才堪称绝倒：“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罢了。”
所谓“举秀才，不知书”，竟也原是其来有自；可如今自诩超脱科举八股的现代考试，我们回看《儒林外史》的众生相，自问真能超然地一笑置之？
比如马二先生那番高论：“‘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
这也正合于而今奉行的金科玉律；张天翼如是现代翻译：“到了我们这一代，马二先生就得教我们专读教科书，专预备功课，像匡超人先生那么开夜车。不可去看什么课外书，那尽是些杂览。否则就拿不到文凭，‘那个给你官做？’”
若真计较，论起当下进步，却有一处最是明显：如今大学生更已超脱于教科书，单仅一份讲义足矣。先且不说孰优孰劣，我常自思忖：当下大学，恰是马二先生游一趟西湖。
马二是《儒林外史》第一老实人。数落范进、匡超人也许还属社会世情的批判，至若范进贵丈人胡屠户，女婿潦倒时是“现世宝，穷鬼”，一中举就“才学又高，品貌又好”，且“尖嘴猴腮”化身“一个体面的相貌”；任谁都难免堕落。至于马二，张天翼诠释得透彻：“别人做举业，也许并不纯正，或者是拿这个来做敲门砖，或者是用它来做幌子，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干。而马二先生却干得极其严肃，一点不马虎，一点不随便。他是制艺的真正辩护人。所宣讲的又真是他由衷之言。”
于是“调侃了马二先生，就是调侃到了这制艺本身”，所以凡读《儒林外史》中的众生相尽管还可“嘻嘻哈哈地读下去”，但若张天翼般看书心里总想著“要是他们生在而今……”，则必然看至“马二先生一登场，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明知弊端而恣意沉溺，自是个人品行堕落；身已沉溺而犹不自知，那就是制度性沦陷。何况于一帮身处泥淖兀自口颂清流。
马二先生游西湖，不结伴、不携酒、不歌舞、不赏月；他“独自一个”，随身仅“带了几个钱”作陪。
鲁迅揶揄他：“游西湖漫无准备，须问路人，吃点心又不知选择，要每样都买一点。”殊不知吴敬梓原就担心马二茫无目的，开头重笔作了导览，总批一句“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再细笔描述那西湖景区内的“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营弦楼”。无奈一番用心，马二就是满腔抛不开的“举业”、“功名”；难得仅有一次稍稍提起游兴，看见众人热闹围观请仙，相互猜度是请的“李清照”、“苏兰若”或者“朱淑贞”，马二听罢却又败兴：“这些什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
马二先生游西湖，他自己口中竟是能说得漂亮：“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添些文思”。可一旦真游西湖，其实眼中混不见一丝“山光水色”；鲁迅按语云：“全无会心，颇杀风景，而茫茫然大嚼而归。”他只是一路瞎走，见茶亭就喝几碗、有寺庙则走一遍；看著燕窝、海参，只好干流口水，转身却要来桔饼烧饼粽子栗子，外带两钱处片，“不论好歹，吃了个饱”。“真山真水的景致”，在他眼里却尽是一船一船的女香客，进庙出庙；可却又是“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马二游西湖，旁观的看著厌烦，就他自己也觉得“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
既然“可厌”，则马二那句“西湖山光水色”的破题竟是如何起承转合？原来这也是“举业”功夫，张天翼这般现代注释：“他只是为要应付考试而已。试卷上所写的，未必真是自己的文章，未必真是自己的作风。甚或不是自己所愿写，所要写的东西。反正不把它当做自己真正的成绩，管它呢，就是一个最憎恶时文的人，考起来难道不也勉强作时文？就是一个最反对这种举业的人，为了出路问题，难道不也是未能免俗，硬著头皮作它一下？”
这自然更是合乎而今奉行的金科玉律。若仍要谈进步，如今大学生则更超脱于这一切“所愿写、所要写”与夫“未必真是自己的”等节，横竖就是复制讲义足矣；也无憎恶也无反对。
马二的“西湖山光水色”，自可浑然不识眼前的“南屏”二字；仿佛冥冥中就听见了课后嘴角犹馋涎的怨言：“我没吃过‘红楼梦’、也不打算吃‘红楼梦’，又如何？我就是热爱中文系。”
时来又值大学毕业典礼，“新科进士”出了象牙塔。话又说马二先生游西湖，终点来至丁仙祠，正思量著前程吉凶，猛地身后一把声音唤来：“若要发财，何不问我？”于是马二出了丁仙祠，随“神仙”引领，一路平坦，也无山光也无水色；这才恍然般彻悟：“原来有这近路！我方才走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