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朋友谈写论文的甘苦谈,常感慨无法亲炙这些学者风范,或是无法起之于地下,叩问一二,研究者所向往的大抵是能重回研究对象的时代,感受那时代的氛围。因此陈平原先生所编“学者追忆丛书”、张晖先生所编《量守庐学记续编》与《忍寒庐学记》,由门人亲友追忆蔡元培、王国维、章太炎、黄侃、龙榆生等民国初年的学人,以及近年张春田兄所编《传灯:当代学术师承录》、《另一种学术史:二十世纪学术薪传》,都是我喜爱读的。不仅可见学术传承、学问之道,更可在字里行间感受到这些学者为学、论学的风范。
我在政治大学与台湾大学求学期间,常耳闻师长回忆他们的师长,如王梦鸥先生、卢元骏先生、郑骞先生、台静农先生,无论是王梦鸥先生很严格的一面,或郑骞先生改学生论文一丝不苟的态度,或老先生们上课时“熏陶”学生的那一面,都令我难忘。我写论文时常常岔出题外考证人事或喜爱版本比对,因此时常延宕进度,林玫仪先生时常叮嘱我“发科以后,读书未完”与“控制兴趣”,这两句话都是郑骞先生所言,林玫仪先生再转赠给我,提醒我读书与研究是一辈子的事。每次咀嚼这两句话,便格外能体会师长的用心。
正如张晖先生在《忍寒庐学记》的〈编后记〉所云:“所谓学术传承,首先老师要‘传’。若无师长引路,后学终究不得其门而入,学术的门槛就难以跨越。”只有小学文凭、自学而成的龙榆生毕生致力于整理师长前辈的作品并刊布与出版,应是感念在学习过程曾指点、帮助他的师长前辈。张晖先生编《龙榆生先生年谱》,整理《龙榆生全集》,校点整理施淑仪、陈乃文的作品,也是这样的学风传承吧。
近读《末法时代的声与光:学者张晖别传》,这也是另一部学记,张晖先生的师友们追忆与其相处、论学的点滴,不仅可见其学思历程,亦可见其一贯的论学态度、关注面向、思考进路。其中维舟、张伯伟、潘秋平、严志雄、刘威志、陆胤等人的文章都写到与张晖先生论学的经过,无论是书信往来或商讨议题,都是非常宝贵的讨论过程,这样的良师益友极为难得。
除此之外,书中亦有张晖先生的求学日记,日记可一窥其阅读与问学脉络,拜见施蛰存先生也是日记的一部份,施蛰存先生嘱咐其留意乡邦先贤的文献,这不仅是施先生长久以来所关注并实践,也传承给张晖先生,上述他整理施淑仪、陈乃文等女诗人、女词人的作品,即源自此。近日施先生的全集已出,书信等资料想必更多,甫见施先生与孙康宜先生的书信集出版,若能更进一步整理其他论学书信,对后学应有偌大助益。张晖先生的论学书信亦是。
1920至1940年代,有不少前辈学者的著作出版,后来或由于不易流通,或由于印数不多,或只刊载于报刊杂志上,少有人关注,实则今日读来仍是真知灼见,所以能将这些前辈学者的著作整理出版,对研究者很有帮助。如近日读王小盾等人整理的《任中敏文集》,其中辑校任中敏先生有关词学的著作成为《词学研究》一书,无论是对词乐的研究、增订《词律》的意见与作法,还有如何研究词学,在今日看来仍有令人佩服的见解。所以对于即将面世的《龙榆生全集》、《夏承焘全集》,我都非常期待,让研究者可以更全面地了解一位学者,也能将其学进一步传承、拓展出去。
学术传承虽有师长带领,修行仍是在各人,传承的意义不是要墨守师说,而是要让学术的花园百花齐放,在各方面开出更妍丽的成果。因此传承前辈学者治学风范的今日,不仅要砥砺自己,更要秉持这一颗初心,认真在学术上耕耘,不轻看这根本,也不为外在世界所惑,逐潮流而失去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