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我的留台经验。2009年,我远赴台湾,就读国立政治大学社会学系,直至2014年年初毕业,历时四年半。刚到台湾,既参加校方主办的迎新,结束后搬沉重的行李,夏日里流著汗,爬到政大山上自强宿舍,登记入住。我大一的室友,有一位澳门同学,以及两个台湾人。
最初,我们的话题客气,流于片面。后来,我试著碰触彼此心灵的底线,想借此了解与我共处一个世代的台湾年轻人。而供我们展开讨论的第一个话题,便是“国族”的争议。
白目的我,一开口就意外碰著了铁壁——因为我称中国为“内地”。
“那才不是我们的‘内地’咧”,室友A笑著反驳,一边嘱咐我:“在台湾人面前,绝不要称中国为‘内地’。那很惹人生气的。”
历史系的室友B附和,随即为我讲述一大段台湾历史,由日治、49年大迁徙、国民党白色恐怖、转型正义、野百合学运、政党轮替,一拖拉库,中学历史课本里没教的,我听得头昏脑胀。最后,室友B如此总结:“总之,我们是两个不同的国家、政体,有不同的政府和制度,我们是我们。”
这是大一那年,最让我印象深刻、感到冲击的谈话:一个与我同年纪的大一新生,竟然已经有了国族认同的焦虑。然而,我在那当下却很难明白为何他们对“遣词用字”特别在意与坚持、为何对统独的议题那么敏感(我依稀想起,刚到台湾来的我,不知为何,竟,觉得“台独”这词汇代表深深的罪恶,一种分离、混乱、不安的罪),为何对自我的认同那么迫切、那么强烈。
——这些问题,台湾用了四年时间,慢慢回答我。
2009年,圣诞节那一天,中国异议人士,后来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刘晓波被判11年有期徒刑。
2010年,中国艺术家艾未未于上海的工作室被勒令强拆,隔年,艾未未遭秘密扣押,公民们自发“寻找艾未未”,老师在教室里谈艾未未、播放艾未未纪录片、解释中国人权问题。2012年,中国大陆著名维权人士陈光诚逃离中国,隔年,陈访问台湾,马英九与龙应台视而不见。
同样的2009年,我第一次见识“同志大游行”,网络与报章大篇幅报导,游行者盛装打扮,伴随鼓乐,宛若嘉年华。2011年暑假,我从台北松山机场登机,飞往中国福州探亲,晃荡书局,买了野夫的《尘世.挽歌》,回台以后,在书店偶遇野夫著作,名为《江上的母亲》。我翻看几页,在“前言”的部分得知它与《尘世.挽歌》是同一本著作,而我手上的那本,有部分章节与台北书店的不一样,被替换的部分,可想而知。2012年,民众与学生聚集士林文林苑,阻止政府强拆,政大社会系老师在网络上“教导”学生如何与警方作非暴力抗争。同年,经福岛核灾的影响与启发,3月11日,万人走上街头,高喊“核电归零”,质疑政府政策。2013年,义务役士官洪仲丘死亡,政府反应冷淡、官官相护,群众涌入凯道,抗议政府不公。同年,“苑里反‘疯’车”事件,学校社会系老师彻夜与乡民守在苑里,阻止官员、商人强硬进行计划。
再后来呢?2014年,三月十八日,学生打破立法院窗口,推开立法院大门,占领立法院,并高喊“反黑箱服贸”,持续近一个月,引起上万民众关注。
我孤陋寡闻,知道的事情不多,但仅仅这一连串事件的酝酿与发生,就使我清楚知道,台湾与中国,是分明两个世界——而这些事件赋予台湾民众的经验,也使他们有理由质疑“服贸”背后的潜议程,加上立法院“黑箱作业”,点燃群众导火线,才致使学生以所谓“不合民主程序、违反法治”的方式,抗议政府“不合民主程序、违反法治”的官僚作业。
学生害怕竟争?
于是有人质疑学生“害怕竞争”、“不谙全球化自由贸易的效应”、“使台湾在国际上无颜立足”、“边缘化台湾”——是啊,服贸或ECFA有其“重大意义”,通过与不通过,在国际社会里也有所谓的“大是大非”,但一般民众他们不会体认这些。他们面对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生活里极平凡极琐碎的事。他们需要出版的自由,每个早晨,可以读到不同言论、不同观点的报纸;他们需要发声的自由,希望面对不公义的时候,能够站上街头,引起政府关注;他们也要维持自己的营生,要维护一条台北陋巷里古早的样子。甚至,他们要面对自己的“国族问题”,他们在意马政府在用什么姿态、什么想法,去和大陆签署这项协议……
一场社会运动绝不单纯。过去的日子里,士林、大埔、洪仲丘、同志、苑里风车,诸如此类,都在引导大家去凝视政府的失能,而政府一昧的忽视,也将运动推到更激烈的田地——我从来不曾想过,我那位曾经因车祸伤了脚,拄著枴杖的女同学,会持续坚持坐在立法院里,思考与辩论;我也不曾想过,教我社会理论的老师,会在会场、街巷里四处奔走,宣导“公民不服从、非暴力抗争”;而我在咖啡馆里的朋友,在警方以武力驱离人群的时候,激动地哭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解:为何这些日常里在保护大众的人,今天却对我们诉诸武力……
因此,我终究不能理解有人会问:“他真的懂得何谓民主,何谓法制,何谓服贸吗?”(孙天美,2014);也无法苟同有人将学生运动比喻成“草莓学运”,谓“这批学生做了什么?他们攻占议会后,嫌议场太热要开冷气,有的喝啤酒庆祝,有的忙著“打卡”,还有人提供帐篷睡袋、暖暖包、毛毯,并送来饮水、干粮,似乎担心学生受不了压力跑了,十足是一场派对。学生要搞学运,却害怕付出代价。一名反服贸行动指挥者被捕后放声大哭……”(黄建荣,2014)。
媒体角色引弊病
这些言论的背后充满歧视,不仅仅对学生的智慧与勇气造成侮辱,甚至突显一些媒体评论员懒散、不作功课的弊病。
学运背后有一道复杂的脉络,不去理解,就只能沦为偏见。
譬如孙天美她谈“民主”,认为民主的最高准则是“少数服从多数”,但她忽略了每个国家执行“民主”的方针和政策都不同,要实现“少数服从多数”的理念更是有多种方法。她怎么确定每个方法都是可被接受的呢?
她是不是忘了,希特勒正是“民主”制度底下诞生的领导,而且确确实实是“少数服从多数”选出来的呢?
又,去年刚过的505选举,一堆人对“民主”选举的结果感到忿忿不平,因为民联确确实实取得51%的支持率,怎么会不能当选呢?我们怎么认为国阵践踏了“民主”呢?
最后她还很遗憾地说这项议题被有心人士政治化,然后批评台湾学生们根本没读懂服贸内容。然而,经济原来就与政治镶嵌得十分紧密,任何一个经济行为背后都可能蕴含政治、权力的元素。现代人怎么还能天真地认为,我们买一部车子、一包白米,全然是由市场决定价格的呢?况且,服贸牵涉的是整个台湾群众的国族想像,以及政府自我定位的关系——这一切,无论怎么看,都非常“政治”,作者是否真有去理解呢?
黄建荣将整场学运“简化”成“派对”,但他是否知悉,台湾人曾经历漫长的社会抗争,间中也不断修正自己、检讨自己,因此发展出“有秩序,并且作好长期抗衡”的准备工作这样的脉络呢?尤其进入资讯时代以后,民众更懂得利用网络媒介动员、监督政府,“打卡”与否,似乎不是这场学运应受批评的举动,不是吗?而“一名反服贸行动指挥者被捕后放声大哭”,更是严重的误会,魏扬痛哭,是受亲友支持而感动,而不是因为惧怕,这一切,当事人与媒体都做过了澄清,不是吗?
当然,我们无需盲目同意学生的行径与诉求,但在作出评论以前,深思熟虑、做足功课,不正是一个文人应该要负起的“文责”吗?
无论如何,这一场学运终于要落幕了。落幕以后,群众是否会如齐泽克所害怕的:“我们有一天就此回家,然后每年在这儿聚聚头,喝喝啤酒,怀缅我们在这里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时光”——还当让我们拭目以待。
总而言之,回过头看,2013年选举年,马来西亚一众年轻人被称作“Bersih”世代。
2014年,台湾三一八学运,学生们被称作“太阳花”世代。
我们都自混乱中走出,尝试在扭曲的社会中寻找自我。我们同样面对外在问题,也同样承受内部的矛盾。我们一样遭受质疑,也共同承担世界的批判。或许,我们认定的、信仰的,到最后终究是一个假象——但无论如何,在这个世代里,大家有了一个名字。
无论你是否身在其中,我们依旧要见证一个崭新的世代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