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对自杀事件的关注都停留在自杀者或事件身上,鲜少有人会留意或关怀事件背后受到创伤的自杀者遗族。面对亲属的离去,这些人的内心除了当下的错愕与自责,还有说不出口的压力与悲痛。被留下来的人,该怎么活下去?
据大马皇家警察的统计数据显示,马来西亚自杀率从2019年起节节攀升。2019年全国自杀率为609起,2020年631起,而今年截至3月的自杀个案为336起。随著自杀个案越来越多,自杀者遗族也相对变多,许多人在亲属离去后在痛苦的深渊徘徊挣扎,甚至有人无法承受,最后选择跟著逝者的脚步离去。
自杀者遗族(Survivors of Suicide)这个概念是由开创现代“自杀学”(Suicidology)的心理学家史奈曼(Edwin S. Shneidman)提出,意指被自杀者留下的亲友,含有幸存者的意思。“听到‘幸存者’一词,或许会有人以为是‘自杀未遂’,其实是指自杀者身边的人。他们都是受害者,虽然自杀事件过去了,但可能会给留下来的人带来复杂的心理影响。”生命线行政主任谢成说道。虽然有研究指出,每一个自杀者身边平均会有6个人受到重创,但谢成则认为,这只是非常保守的预估,实际上受到伤害的人远比这个数目来得要多。“最新的数据显示,有1/5的人在一生中会被自杀事件影响,其覆盖率非常高。”
他解释,自杀者遗族并不仅限于亲属或好友,同学、师长、同事,曾接触过的医护人员、社工等都可能是自杀者遗族。“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谁比较容易会被影响。”他表示,最常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就是专业人士,即自杀者离去前接触过的辅导员、心理医生、社工等。无法挽留生命,或许会对他们留下严重的心理影响。“有的人用一年半载就可以慢慢走出来,但也有人几年或几十年也出不来,终其一生被困在里面。”谢成指出,90%的自杀者遗族在某个程度上都会有心理压力或精神疾病,造成他们的自杀几率比一般人要高14%。因此,自杀者遗族需要有“事后预防”(postvention)从生理及心理层面支持他们,否则会容易走向自杀的行为。
自杀者遗族常有的5种情绪
谢成坦言,自杀者遗族需要面对的情绪比疾病或意外身亡的亲属来得更为复杂。疾病或自然离世者的亲属早已有心理准备,虽然一样会哀伤,但不会造成心理创伤;而意外身亡者的亲属当下会有非预期性失落、错愕等,比前者更为悲痛,但情绪上不会太复杂。他分享,自杀者遗族在面对自杀事件时一般会出现以下5种情绪:
1.自责与猜疑
自杀事件发生后,“他明明说过,如果当初我能做些什么…”、“原来他不开心,我怎么没有留意到”等念头就会涌上来,导致自杀者遗族开始陷入自责的情绪里,甚至会开始出现惩罚自己的行为,包括不允许自己开心。譬如父亲刚离去,儿女自责没有给予足够的关心,因此下意识认为自己不可以过得开心,否则就对不起父亲。“很多人会将这样的行为视为一种救赎。”谢成解释道。
当中也有人明明已经付诸努力去帮助自杀者,但最终仍无法阻止这样的结局,导致自杀者遗族开始自责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帮助对方,甚至会责怪自己不懂得爱对方,指责自己没有爱人的能力等。从而由这些想法引发自我价值观低落的现象。
面对这类事件,许多人也会开始出现猜疑的心态,希望能得知自杀者自杀的真相,获得一个“答案”。谢成指出,即便自杀者留下遗书,但也无法解开遗族们心中全部的疑虑,留下许多想像空间与问号,譬如:他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有者为此纠结多年,只要松懈下来就会被这件事笼罩著,被寻找真相的压力给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2.孤独与羞耻
一般上,在亲属离世后,若有人陪伴、支持、同理、关怀,就能让亲友产生连接感,感受到外界的力量与支持,这种被同理的感受十分重要。然而,本地社会风气对自杀事件避讳,事发后容易将事情归纳为内在因素,认为是当事人的个人问题,会批判对方不爱惜生命、懦弱等…因此也剥夺了自杀者遗族被同理、关怀的机会,即便内心哀痛也不敢轻易向身边的人开口倾诉,生怕一个不小心会引来外界对自己家庭的指责。
对于一些宗教信徒来说,自杀是不尊重生命的罪孽;在华人传统,自杀者会让家族蒙羞,成为家族污点等。因此自杀者遗族伤心难过,却因各种羞耻感选择避而不谈,家人之间也因为这件事变成一座座孤岛,担心一旦提起可能会戳中一些人的痛点,所以就索性假装事情已经过去。
3.创伤后的恐惧与害怕
对于曾经亲眼目睹亲属自杀现场或尸首的人,可能会患上创伤症候群。若自杀者跳楼丧生,目睹者往后可能会在经过高楼时感到害怕,或者宁愿绕大圈也不经过特定建筑物。
4.不被世俗接纳的感受
部分自杀者遗族可能会出现一些世俗无法接受的情绪,譬如对于自杀者离去的事感到高兴或松一口气。谢成解释,这样的情绪往往会发生在自杀者本身是家暴者或长期病患家属的身上,倘若自杀者平日里不断打骂或家暴家属,他的离去对家属来说是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而长期病患的家属则因为长期需要照顾病患导致精神疲惫,因此在自杀者离去后会感到松一口气。谢成指出,对于这类自杀者的遗族来说,产生这样的情绪纯属正常,但他们在情感上觉得扭曲,认为不能被人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因此会设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没有伤心,也会逼著自己去难过伤心。
5.非预期性的失落
对于亲属突然离世,人们会有失落与错愕,因为认知里的死亡是有预兆的,且惯性认为“还会再见”,因此刚开始的时候会接受不来。原本预期中每天会见到的人忽然离去,会导致有些人产生价值系统动摇,从信心满满变成不自信的人。加上非预期的离去会给遗族留下遗憾,包括还未对对方说的话,还未一起做的事、未来得及处理的关系等。
4个方向著手 走出情绪困扰
谢成建议自杀者遗族可以尝试往4个方向著手,循序渐进就能让自己慢慢走出情绪困扰。
1.情绪表达
自杀者遗族需要找到倾述对象,告诉亲友只需要听你说就足够,只要重复述说自己的情绪,就能得到疗愈。但需要注意的是,若得不到适当的陪伴或支持,则可能会造成二度创伤,因此若对方不懂得如何陪伴你,或一味地批评你的倾述,那么就必须换人或寻找专业人士帮忙,譬如辅导老师等。另外,若发现自己情绪低落至开始伤害自己,也需要告诉身边的人自己有这个念头,或找专业人士帮忙。只要让情绪有足够的出口,就能慢慢走出来。
2.善待自己
非预期性的失落会导致人瞬间塌了下来,打不起精神,同时变得心灵脆弱。因此需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包括定时吃饭、休息、运动等。只要找到东西做,就能稳住情绪。另外,也要做好如何回应他人的准备。如若能接受的话,谢成鼓励说出事情的真相,刚开始或许难开口,但讲了几次之后,就会觉得事情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
对于一直处在自责及猜疑情绪中的人,善待自己的最佳方式就是让自己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放下责任,不把自己逼得太紧,也允许自己可以有不知道或做不到的事。透过这些步伐慢慢让自己好起来。切记,这样的行为并不是背叛死者,而是从事件中走出来,找到它所带来的意义。
3.与逝者连接
一段关系需要由两个人才能建立起来,即便其中一人离去,这段关系也还在,直到另一个人也离去。建立连接的方式是去同理、感谢、告别及祝福对方。
谢成举例,有一个人因为父亲在35岁的时候自杀,一直认为自己也无法活过35岁,但当他来到35岁的时候,与父亲一样结了婚、育有两名孩子时,他忽然能明白父亲的艰难,对其释怀。在同理与释怀后,需要感谢自杀者之前为你带来的美好回忆,然后再用不同的方式来维持联系,藉以做出告别(接受对方已经离去)。维持关系的方式可以是在忌日的祭拜、照顾对方的家人、买一本专属笔记本,在想念他的时候写下来等。
最后,再祝福他及他的家人下一辈子不再痛苦,或根据对方的宗教给予祝福。
4.创造意义
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意义,只要找到意义,就能开始过自己的生活。这里说的意义,是从自杀者的自杀事件中看到了什么或领悟什么,譬如去帮助其他有自杀倾向的人、去当义工、帮助被霸凌的人等。谢成透露,早期生命线的创立也是因为创办人本身是自杀者遗族。当初亚兰沃可博士(Sir. Rev. Dr. Alan Walker)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表示想自杀。虽然在通话中暂时劝住了对方,并且约好见面的日子做进一步开导,但后来警察找上门,表示对方已经自杀,并且留下一封遗书给他。这件事让他看清,开导他人时不一定非得面对面接洽,在电话上也可以做到。而这正是创造意义,从事件中看到对方想送给自己的礼物,找到新的意义。
如何帮助自杀者遗族?
1.主动关怀
这里说的不只是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也可以是约对方吃饭、见面等,用实际行动传递“我就在身边”的讯息,同时让对方知晓自己并没有因这件事而避开他。
2.接纳
自杀者遗族的心路历程繁琐,在陪伴对方时只需要聆听与接纳,若听到让自己不舒服的事,就给自己时间去消化,否则一味接受负面的情绪会使人感到难受。在重复听对方倾述的过程中,能帮助他感受道温暖及外来的承接力量,达到治愈的功效。
3.不批评
不批评对方的情绪,否则对方发现我们无法接纳后,慢慢就不愿意说了。
4.为对方寻找更多援助资源
若无法做到以上几点,可以为对方寻找一些援助资源,譬如相应的课程、讲座、辅导等。
配合9月10日 “世界预防自杀日”,生命线协会将在9月间推展《95生命自觉月》,以各种活动形式和大家探讨自杀议题,一起学习自救、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