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撰文指出,认定种族存在会助长种族主义。言下之意就是:尽可能不要认定种族存在。稍不留神会以为这提议跟因噎废食没有两样:因为有人吃东西噎死了,就呼吁大家都不吃东西。之所以离谱,在于不吃东西的建议是不可行的,所以避免噎死的做法唯有建议吃东西时小心在意。然而,尽可能不要认定种族存在的建议却未必离谱,因为不认定种族存在,不像不进食那样是不可行的。
不认定种族存在并不表示要否定种族的存在。事实上,种族是否存在是个可被悬置的问题。最起码,在绝大部分我们会提及种族的情况下,我们其实都可不提。最常见的情况就是新闻报导。多数社会新闻都会标明涉事者——通常是受害者或加害者的种族身份。可是这些涉事者的种族身份跟案发经过往往没有任何关联。
明明无关,在新闻中读到这些杂讯我们却也习以为常。就算没有这些杂讯,读者自己还是会在心中追问某个凶手、劫匪或被害者各别是什么种族身份。
判断人们的种族身份近乎本能、反射动作,一种深深内建于思维模式的机制。从看报乃至闲话家常,我们习于追究人物的种族身份,进而印证和巩固自己对特定种族的刻板印象,再有意无意地将刻板印象传递给别人。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么做不值得鼓励,却没打算从改变自己的言行举止开始,以破除加深偏见的风气。
要杜绝这股风气,媒体自可成为关键推手。很显然,媒体首先可以做的,就是尽量避免在新闻写作中标明当事人的种族身份。如果实在不得已,由于某些事件的发生脉络跟当事人被视为什么种族有密切关系,那么我会建议不要直接陈述当事人“是”什么什么人,而代之以当事人“被视为”什么什么人(例如不写小明是华人,而写小明被视为华人)。一开始这么做或许别扭,却为不直接认定她人的种族身份立下较良好的示范。
热衷于区辨种族的习性除了出现在草根市民的言行和新闻报导,也普遍见于评论人或学者的言论、各类文创作品中。我不只一次听过,不同评论人或文创者承认消除种族主义极为困难之馀,却也无奈表示消解种族区分几乎不可行。我总在疑惑为什么被声称不可行。难道避免提及种族也像绝食那样会造成身体的不适?
迎合种族差异方针
种族议题总成了被大作文章的材料,是论文、是评论、散文、戏剧、前卫艺术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仿佛不谈种族议题,创意就挥发不出。这其实就跟一般民众喜欢将之当作谈资没有实质不同。只是前面那些作品比起咖啡店里的闲谈,更有机会接触更广大的受众。
我们热衷于区辨种族。我们在不必要的情况下谈论乃至无止无尽地翻炒种族议题。我们反刍翻新、承接传递刻板印象。从事这些行为很难不预设种族的存在。
即便创作者本身可以不预设,也是不断在加深受众心中种族存在的印象(负责而诚实的创作者特别要留意这一点)。我曾提过,认定种族存在是在迎合政府强化种族差异的施政大方针,所以我才暗示不要认定种族存在。本文则旨在提醒读者,这项建议并非如绝食那样不切实际。
不要认定种族存在,既是可行也是应该。那么长年盘踞于此的种族主义现实若依旧没有消退迹象,反映的就不再只是难以动摇的政治体制,而在于我们自己始终缺乏彻底根除种族主义的决心。也就是,我们不愿放弃划分种族的习惯。
我知道有人会抱怨,不诉诸种族身份无法达成某些政治诉求。比如在争取权益时,一种常见论述就是:香港人应享有言论自由;华人应享有母语教育。其实,政治诉求只要具有普世价值,与其说“XX人应享有这项权利”,不如干脆声明“我们都应享有这项权利”,用“我们”去取代“XX人”。
任何人只要听到了“我们”,只要愿意,就可响应这项争取运动,这反而强化了运动的正当性。而且,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觉得你也需要这项权利,你就自然落在“我们”的范围以内,不被遗弃。这场运动的支持者也就不再受限于“XX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