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南非总统曼德拉曾说:“一个人只有进过一个国家的监狱,才能真正了解这个国家。”对大部分人来说,监狱是一个神秘之地,囚禁在监狱里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只要把坏人都关进监狱,治安问题就会自动解决。
但现实是,监狱的人数在持续增加,罪案却没有因此减少。在围墙背后,监狱里所发生的事外界难以知晓。那在下定论之前,我们是否可以先了解,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会被关进牢狱,他们在监禁时面对什么?目前的监狱制度是在制造更多的罪案,还是能让坏人变好人?
上个月,在槟城大山脚的廉价组屋发生一宗自杀案。自杀身亡的是一位释囚(下称更生人士),自从获释后,他始终无法找到一份足以养活一家九口的工作,靠举债度日,偿还债务成为了一家压力的根源。
即使已经服刑完毕,更生人士的身份仍铭刻在他身上,他和生活在同一社区里的邻居格格不入。债台高筑的压力,连带著他边缘的身份,一家原本贫穷的生活更显孤立。看不到出路,他最后选择自杀,留下了怀孕待产的太太、正值青春期的儿女,还有仍然稚嫩、无法理解复杂世情的可爱女儿。
他的死亡是邻里间避而不谈的禁忌,但也引发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更生人士能否抛开昔日罪犯的身份重新进入社会,过回一般人的平常生活?又或者我们的社会或政策上能多做些什么,让这位选择自杀的人在从高楼一跃之前能有其他的选择,那这家人就能有不一样的命运?
根据内政部在2016年的数字,全国目前有51602位囚犯,分别囚禁在全国35间监狱里,其中四分之一正处于还押候审与扣留阶段。
时任内政部副部长旺朱乃迪曾自豪表示,大马的监狱是同地区内最好的,所有囚犯不分种族、宗教及政治立场都享有公平的待遇,监狱亦符合联合国在2015年提出的《囚犯待遇最低限度标准规则》。这部又名为《曼德拉规则》的标准清楚列明了,囚犯在监狱里应该享有适当、干净、能维持自尊的清洁设施、安全的环境及接受医疗护理的权利,囚犯亦有权利与家人朋友保持经常性的沟通。
监狱生活恶劣
不过,曾在监狱里服刑的更生人士表示,监狱的卫生状况极度恶劣,囚室狭小,睡的床垫发黑带有恶臭。他们缺乏更换的衣服,许多在囚人士都有严重的皮肤病,皮肤溃烂,痕痒至无法入睡,生活极为煎熬。
经常到监狱里探访在囚人士的郑素福先生,自从20年前便不间断的到雪隆及马六甲一带的监狱里弘法,并在2009年成立佛教慈善组织“自在园地地社会关怀中心”。他提到有次到监狱和在囚人士讲课,发现有股浓烈味道,便向在囚学员开玩笑:“你们这里的男人味很重呀!”在囚者才说出他们每人只能分配到半块、甚至是四份一块肥皂,冲凉、洗衣,所有的清洁都是靠这小块肥皂,基本卫生难以维持。
皮肤病和各种疾病在封闭密集的空间里互相传染,监狱也不提供药膏或合适的药物,当囚犯向监狱职员申请,也最多只能获发止痛药。事实上,根据在囚人士的说法,不管身体出现何种不适,止痛药是他们唯一能获得的药物。
郑素福曾协助过一位在囚者---陈伟强(化名),他出狱后,回首过往,失去最多的不止是时间和自由,还有他的一只脚。他起初被警察以非法藏毒的罪名拘捕,连续盘问了14天,期间他曾向警察透露自己身患糖尿病,需定时服药和注意糖分摄取,但警方没有让陈伟强服药,导致他的病情在短时间内急剧恶化。在扣留期间,他开始出现并发症,腿部肌肉肿胀腐烂,后来送至双溪毛糯医院时,他的脚已被病菌入侵,只能截肢,手术分三次进行,残疾成为了他一生的遗憾。
郑素福认同监狱的卫生状况有待改善,医疗物资也应该提升。人权委员会(SUHAKAM)在今年出版了一份有关在囚人士的医疗权利报告,报告书中提到监狱的医疗人员严重不足,每4612名在囚人才配有2名医护人员,而且也非正规医生,只能提供基本的医疗支援,而且女性医疗人员严重不足,对于长期病患、滥药或感染疾病也缺乏相应的医疗支援。
除此以外,监狱过度挤迫的问题同样令人关注,如位于雪州的双溪毛糯监狱,可容纳的上限为3000人,但却关押了5209人,实际人数远超上限近一倍。
循环再度犯法
监狱设施不足,在囚者拥挤在窄小的囚室里,对身心均是折磨,而在囚者当中更有不少人非首次坐牢,有的是因再度或多次犯案而被囚禁。马来西亚基督徒关怀协会(下称:关怀协会)的社区发展统筹林辉君,处理青少年在囚人士的经验丰富,在他接触的个案里,有不少是经常出入监狱的惯犯,“我最近接触到一位青年,他才20岁,但已曾先后入狱12次,真的难以想像。”
林辉君解释,这些“惯犯”不是不愿改过,而是释放后支援不足,导致他们再度掉进犯罪的漩涡里:“大部分我接触的在囚年轻人都会说他们确实是后悔、想改过,但当我问下去,你要如何改变?要改变什么?他们会说不知道,他们没途径,他们需要更多的帮助。”
对曾在囚的人来说,从监狱出来,重投社会是最关键的阶段。“出狱后,有些青年会继续主动找我们协助,他们知道要是自己回到旧的地方、回到旧的朋友圈,在同样的环境下,要是没有其他选择,他们很可能会重复犯错。”
与林辉君一起工作的关怀协会总干事卡萝(Carol Davamani)补充:“你看到每个曾犯案的青年背后,都有一个不健全的家庭,问题是连带的。要是家庭的问题不处理,即使他们出狱回家,问题还是会重演。”
家人谅解最为关键
常被忽略的还有在囚者的家人,他们同样需要支援,有的家庭无法面对曾坐牢的家人,许多压抑的负面情绪无法处理,便开始怪责刚刚释放回家的在囚者:“你为何在这里?为何回来!”
关怀协会也著力协助在囚者的家人,“要处理他们的家庭问题,家人也需要从伤痛中修复,协助父母面对出狱的孩子。”
林辉君与卡萝曾老远跨州到一个乡村,为的是探访一名在囚青年的父母,青年在监狱里用功学习,在囚期间自习大马高级文凭(STPM),并取得3.3分的佳绩。只是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敢回家面对自己的父母。关怀协会的职员来到他家,与他的母亲一谈起来,母亲的情绪便决堤。在此之前,母亲无人可以倾诉,她不能理解孩子的犯罪,也难以面对邻里的目光,但当她与2人深入交谈后,父母的心结也就慢慢解开,也更能开怀地接受孩子从监狱回来。
家庭的谅解,是更生人士脱离犯罪循环、成功重投社会的关键。
“报应主义”制造更多犯人
郑素福提到,单靠严厉的惩罚,是无法处理毒品,以及其他的治安问题,也无法有效地减少犯罪者。严厉的惩罚包括:监狱里恶劣的生存条件、在囚者的自由尊严荡然无存,以及要是触犯某些严重罪行,如贩运毒品,一经定罪,必然处以死刑等这些措施,也未能缓解罪案的发生和罪犯的数目。
因此,是否有其他更加有效的方法来处理在囚者的改正更生,我们的司法惩罚制度是否需要更全面的改革?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教授劳勒弗格森在《失控的惩罚》一书中,便仔细地分析了刑罚的本质,他提到刑罚机构似乎都无可避免地有严惩的倾向,法律以惩罚之名创造系统性的痛苦。惩罚的执行机构要人们相信,刑罚里的丑恶、羞愧、和当中所带来的痛苦,都是犯错者咎由自取。我们的文化中也有强烈的“报应主义”,那就是一套简单的复仇法则,强调“这是你应得的”,即使在囚者完成所有的刑期,他还是被视为无可救药。
但是,要是我们只把焦点集中在惩罚,只会将问题简化:犯罪的原由、在囚者的权利、程序的正义、罪行的核实等有关正义的问题,都将会被忽视。每个在囚者在监狱里所面对的现实经验,纠纷、斗争、挤迫、疾病及暴力,使整个服刑经验充满危险羞辱与不安,这些情况不会让服刑的人变得比原本更好,这只会造成更多的犯罪,结果制造一种恶性循环,使我们忘记监狱创造的犯人被改造的犯人更多。
社会欠缺接纳
郑素福认为换个角度想,曾犯罪的人不是无药可救,欠的是社会的接纳与翻身的机会。“进去不是只要处罚,辅导是很重要的,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过去的错,看到其他人的接纳,才有机会改正。但,目前监狱的辅导服务非常缺乏,主要靠外面的义工和组织来进行。”
监狱里孤立的环境,未能成功为在囚者成功脱离毒瘾,“所有的瘾都是心瘾,心的问题需要辅导才能解决。”
获释者无地容身
他曾协助一位在囚者,他有英国的大学学位、人聪明能力也好,但每次找工作面试时,一旦他坦诚告知自己有犯罪记录,结果都不获录用。后来,他选择先隐瞒,待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才向老板坦白过去,幸而老板最终也愿意接受让他继续留任。
但不是所有更生人士都那么幸运,社会普遍对于曾经犯法的人都有戒心,重投社会具有一定的难度。
郑素福于是在芙蓉开了一片菜园,专门给更生人士在释放后来种菜卖菜,在找到工作或为未来打算之前,能有一个过渡的地方。
“曾有一位在囚人,当他获释时,没有人来接他,家人没有来,他身上除了当初进监狱的那套衣服外,身无分文,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郑素福表示,也因为无处容身,有的囚犯宁愿留在监狱里,也不想出去,重新投入社会。
女在囚者羞愧感更大
马来西亚在囚者中有3841名女性,女性人数在增加,男女比例也在拉近。玛拉工艺大学讲师雷切尔(Rachel Samuel)和罗艾玛(Roaimah Omar),曾研究马来西亚的女性在囚者,他们到监狱直接访问囚犯,了解她们的背景、犯案类型与动机。
多数因吸毒被捕
他们发现这些女性在囚者大多曾有被虐待(身体、情绪与性)的经验、遭遇各种不幸的经验,超过一半是来自破碎家庭。
女在囚者几乎不涉及暴力伤人或其它严重罪行,大部分都是因为依赖毒品而被捕,两位学者认为:“很明显这些女性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惩罚……与子女分隔和囚禁她们并无法帮助她们,她们需要的是更生支援,包括协助她们戒毒与就业。”
卡萝也指出女性在囚者有她特别的需求,“女性的需求是连带她孩子、丈夫和家人,有的女在囚者的丈夫本身是吸毒者或曾犯法。我发现在囚女性甚至会面对社会更大的歧视,当从监狱释放回到家里,很多都带著很深的羞愧感,她们会躲起来,当我跟她们说话,她们无法正眼看我,甚至把脸盖起来,这些都是需要处理的。
提供中途宿舍 帮助回归社会
关怀协会提供中途宿舍服务,让更生人士在回到社会之前,能有一个过渡适应的时间,以便慢慢习惯获释后的生活。他们也找来愿意聘请更生人士的雇主,为适合的更生人士作职业配对,帮助他们成功就业。
林辉君也认同:“他们要的不过是接纳,但是,目前这类支援工作真的非常不足。”
给第二次机会
关怀协会与自在园地都致力在帮助在囚者与更生人士,两家机构的宗教背景不一样,但他们同样视在囚者为需要帮助的人,而每个人都应该有第二次的机会。
一如卡萝所言:“当我们在谈论在囚者,我们都只是在谈表面的层面,我们很容易把囚犯贴上坏人的标签,但当中有根深蒂固的问题。很多时候,这和他们的教育程度、贫穷及社会地位有关,他们某程度上是被逼卷进罪行里。”
如何能超越,不将惩罚视为唯一解决犯罪的方案,而把“修复式正义”纳入国家的惩教制度中,这影响到的不只是在囚者,而更重要的是,这亦同时改变国家如何看待人的价值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