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头孤独的马来野牛,彪悍巨硕,仿佛一块移动的山岩,横亘在林间。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阳光仍未刺破彤云,彭亨雨林深处便骤然响起一声沈闷的枪响。野藤如蛇,缠绕树干;枝叶交错,遮天蔽日。潮湿的丛林中,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回荡。
野牛身侧已中弹,血水浸透厚重的黑毛,但野牛眼中,依然燃烧著愤怒的火焰。马来亚联邦警察总监(今称总警长)H.C. Syers 少校与其挚友 Robert Meikle 持枪紧随,神情凝重。忽然,草叶摇动,大地仿佛轻颤。野牛猛然回身,化作一团黑色旋风直扑而来。Syers情急之下扣动扳机,枪声再起。
野牛转向Meikle,后者亦立即开火。接著,野牛再度调头冲向Syers。尽管他迅速再次举枪,然而狂怒的野牛势不可挡,将Syers撞倒在地,牛角猛刺。它胸如铁锤,角似利刃,一击之间,竟将Syers高高掀起,如断线风筝般抛向35尺高空。
Syers在空中翻滚三圈,头部重重撞上树枝,继而坠落地面,身负重伤。尚未来得及挣扎,那头野牛再次扑上,将他再度抛起20尺,血光四溅,野草尽染。Meikle连发数枪,野牛发出剧痛的嘶吼,终究摇晃倒地,仍挣扎著不肯屈服,口中咆哮不断。Syers奄奄一息,双目尚未闭合,低声嘱咐Meikle先击毙野牛,再将其送往彭亨河下游。
又是五声枪响。野牛终于伏地不起,鲜血淌满林地,落叶随风飘零。Meikle急唤附近原住民,历尽艰辛,将Syers抬至河畔,安置于一叶南下的木舟。舟行水上,月光如洗。翌日黎明未至,Syers便在舟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成为马来亚历史上首位遇难的总警长。
这头野牛共中15枪,至死方才伏地。据传,彭亨密林中,至今仍有人说在夜深风起之际,远林之中依稀可闻野牛咆哮,那是马来人所称 seladang 、华民所称的"牛魔王"的幽灵,依旧徘徊于守望与抗争之间。

这不是一篇诡异离奇的传奇小说,而是参考警方历史档案、1897年新闻资料及Syers验尸庭报告撰写的纪实文字。人们常以为牛类性情温驯,然而在马来半岛及泰南山区,野生的 seladang,体重可达一吨(1000公斤)的马来野牛,则以凶猛、威严著称。若在林中猝然遇见一头壮年野牛,常人恐怕难以镇定。1929年,便有一头野牛不知何故自朱毛(Chemor)路闯入怡保市区,状势甚猛,向人群奔来,众四散逃避,最终这头华民俗称的"山牛",幸被一群华民以绳索制服。
Syers遇难之地为彭亨上游的乌鲁彭亨(Ulu Pahang),即而连突(Jerantut)地区,至今仍有一处登山胜地名为"野牛山"(Bukit Seladang),或与此事相关。野牛袭人事件并非孤例,1916年英文报曾报道,一头老野牛在彭亨立卑Jelai抵毙一位马来村长。类似野牛袭人事故此后时有发生。
1950年,森美兰良冷(Lenggeng)附近,一名休假的马来军团伍长突遇野牛冲出林间,未及闪避即被牛角挑起,坠地身亡。1955年,霹雳务边(Gopeng)附近胶园出现野牛,撞伤三名割胶工人并踏毁一辆脚车。即便在2012年,一名马来伐木工人在擅闯霹雳Royal Belum森林保护区时遭野牛袭击,身体被牛角捅穿,肠穿肚烂,再被抛上竹林倒挂上面,当场毙命。
Seladang,是马来半岛所见的本地野牛类之一。其名可能由马来语satu(意为一)与ladang(意为林中空地)组合演变而来,寓意"林中空地上之生物", satu ladang简化即成seladang。除了马来野牛,半岛上的爪哇野牛(Banteng)则已绝迹,雪兰莪万津(Banting)地名便源于爪哇野牛。
马来野牛为现存体型最大之牛科动物,其壮硕体魄与骇人头骨标本,成为极具吸引力的猎物。1937年,英国著名狩猎家,后来成了马来野牛专家的T.R. Hubback记述,马来野牛并非马来半岛的原生动物,很可能较近时期迁移自北方的暹罗(今泰国)与缅甸。他估计1938年单单彭亨淡马鲁(Temerloh)丛林中野牛数即有400头。然而如今半岛野牛被估计不到150头。
在Syers与Hubback那个时代,射击与狩猎被视为上流社会的风尚,欧洲人对"大型猎物狩猎"或所谓big-game hunting尤其狂热。这种狩猎活动曾受到马来贵族的追捧,并在富裕的华人群体中逐渐盛行。1925年有一则新闻称,柔佛苏丹带领侍从和武官多人到山野行猎,猎获野牛数头云。
Hubback记述他追猎野牛的两次历险经历。其一,某次在森美兰,他一枪打穿野牛身躯,远远看到野牛站在山坡上,垂头不动,"我小心靠近,但丛林太密,下一枪效果不佳,只见野牛踉跄逃跑,不久野牛便停在山顶附近。我们继续小心前进,岂料野牛沿著山脊折返,并最终与我面对面相遇,从十五码外看到我并冲了上来。山坡极为陡峭,那头重伤的野牛竟能奋力往上冲。我一枪击中其胸部才将野牛制止。野牛在我举枪那一瞬就冲过五码,若在平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其二,Hubback在某个早晨猎杀一头雄野牛,当时野牛距他约20码,"我第一枪太高,打断了野牛脊椎,野牛立刻倒下。我再补一枪,之后换了位置重新装填子弹,想从更好角度观察它。但此时野牛已爬到离我只有七八码的地方,拖著瘫痪的后腿,如史前怪兽般缓慢爬行。野牛虽然动弹不得,却仍努力向我靠近。野牛即便垂死,也要面对危险源,只要尚存力气,即会反击。"
马来野牛在未受挑衅下会不会攻击人类?Hubback认为,马来野牛虽为危险的猎物,但也非"一看到人就会冲过来",惟野牛一旦被击伤可就完全不同了,虽然有些野牛伤得太重不会反抗,然而仍能逃走,而且也有很大一部分会奋力反击,而野牛的勇气与生命力令人震惊。曾任英殖民马来联邦政务司的George Maxwell也说过,一头受伤的野牛可能是所有大型猎物中最危险的,野牛不仅会发起冲锋,还会以极端的复仇心理追击人类。
Syers算是猎杀野牛的老手了,怎会误判野牛的习性,甚至命丧野牛之角?究其实,Syers凭借经验,比大多数猎手更清楚一件事:即便是使用重型猎枪,第一枪也可能只是击伤而非当场击毙野牛这种庞然大物。无论猎手多么技艺高超,追猎野牛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运动,或许这正是像Syers这种性格的人乐此不疲的原因吧?
年老体衰的野牛有时会成为老虎的猎物。根据印度的一项统计,当野牛与老虎相遇,在双方激烈之搏斗中,被野牛抵毙的老虎,多过被老虎咬死的野牛,可见野牛绝对不容挑衅。然而在马来半岛,似乎不曾有野牛与老虎搏斗的任何记述。勇猛的野牛,既是印尼国民党(PDI)标志,也是本地人民党的标志。
在被野牛抵毙之前,Syers至少猎杀了13头野牛。Syers以收集野牛角为爱好,并视野牛头部为狩猎人的壮丽战利品。2019年网上有人贩卖野牛角,这对旧野牛角上刻有龙的图形,要价250令吉。抵毙Syers的野牛头部被制成标本,一度被Meikle的儿子带回英国,后来又带回来赠予警察部门,现陈列于马来西亚皇家警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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