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初横行华南的海盗张保仔,曾在吉兰丹话望生的布赖(Pulai)采金?据说张保仔高峰时期拥有7万人马及300艘海盗船,清廷官兵亦惧三分。由于留下一些传说中的遗迹,张保仔在香港可谓家喻户晓,我们这里一般所认识的张保仔,多得四部电影与两部电视剧推波助澜,出演过张保仔角色的包括狄龙、黄元申、李元霸、洪永城、黄子华等。
可是张保仔缘何与布赖扯上关系?笔者曾三度走访布赖,发现老一辈村民对张保仔率众到过布赖深信不疑。始作俑者是英国历史学者Stanley Musgrave Middlebrook,1921年他加入马来亚英殖民政府服务,1933年发表一篇布赖华民聚落的历史,提到欲探寻这个聚落的起源是不可能任务,但又称一则流传的故事称200年前一名客家大佬Chong Poh Chai,是以香港为基地的声名狼藉海盗,在受到清廷通缉即率众逃到马来亚东海岸,最终并沿著河流来到布赖发现金矿,就地建立一座中国式的农村落脚。能说一口流利粤语的Middlebrook特地以中文注明此人为“庄宝仔”。
显然,Middlebrook的资料出自时任布赖华人甲必丹的口述。根据Middlebrook来马时间点推断,他见到的应是吉兰丹最后一位华人甲必丹刘晋福(又称刘进福或刘清福),任期从1918年至1934年。Middlebrook对张保仔的描述就这寥寥数句,最终加上一句:这故事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话虽如此,因为Middlebrook提到了张保仔(虽注明为庄宝仔),后来的学者或研究者多依循他的说法,比方 1948年Victor Purcell的The Chinese in Malaya,不过Purcell把张保仔写成Chong Pah Chai,而其1950年的中文版则写成“张伯才”而非张保仔。
黄尧1967年《马星华人志》更进一步,直称“吉兰丹第一位华人甲必丹,就是有名的海寇张保仔”,并指“张伯才”乃音译张保仔之误。此后,不少描述到布赖的资料,诸如1951年英文《海峡时报》,不是把张保仔视为开拓布赖的先驱,就是把张保仔当作吉兰丹首位华人甲必丹。
1978年至1979年,美国女学者Sharon A. Carstens(中文名柯雪润)到布赖考察研究一年,她认为张保仔来过马来亚不太可能,因为张保仔海盗头子的生涯很短暂。根据记载,从1807年接管郑一遗下的红旗帮,至1810年率众归顺清廷,张保仔活跃的年份仅仅四年,1822年卒于澎湖。
依照Middlebrook的描述,Chong Poh Chai是客家大佬,然而张保仔是广东新会人,新会虽有客家人却为数不多,Chong Poh Chai会不会另有其人?若非张保仔而是“张伯才”,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张伯才也是海盗之一,至于属红旗帮、黑旗帮或什么海盗团伙就无人知晓了,反正逃来布赖发现金矿便留下了?资深文史工作者刘崇汉告知, 40年前在水月宫看到手抄祷文,里面提及开基先辈张伯才的名字,故认为Chong Poh Chai或Chong Pah Chai实乃张伯才而非张保仔。
话说回来,布赖的开发确实与金矿有关,布赖水月宫的祷文也把布赖唤作“金山”。在马来文里,Pulai是一种乔木,以Pulai作为地名并不罕见,比较出名的除了吉兰丹的布赖,还有柔佛的Pulai(蒲莱),以及霹雳怡保的Simpang Pulai(新邦波赖或简称波赖)。在唤作布赖之前,Pulai也曾被称布莱、普莱、波莱、波赖甚至蒲莱,许是由于波赖及蒲莱与他州Pulai中文地名撞名,加上以前槟城北赖的Prai亦曾唤作布莱,所以吉兰丹Pulai就选择布赖为中文地名了。
都说布赖是马来半岛最早的华民聚落,但布赖开发的年代与水月宫始建于何年,至今仍无定论。若根据20世纪初Middlebrook的说法,Chong Poh Chai来到开发布赖顶多仅300年。水月宫收藏七个据称传自明代的檀香炉,炉底依稀可见“大明宣德年制”字样,所谓宣德年间即1426年至1435年,若属实布赖历史已有近800年了!
然而,不少学者对此抱有疑虑,在地研究的柯雪润便发现,从布赖人家里的祖先祭坛可印证,80%布赖人顶多只传了四代至六代;刘崇汉也以林道干在北大年时代已有零星华民移入布赖采金,只能说明布赖华民聚落至少有400多年。
生活在嚣闹都市的现代人视角,简朴的布赖无疑是个世外桃源,但在四五百年前布赖却是蛮荒之地,何以华民万水千山跋涉来到这里?一句话,他们都是被布赖的金矿吸引而来。柯雪润便提及一则传说,有华民在吉兰丹河口水里尝到“金”的滋味,便逆河而上,果然在牙拉士河(Sungai Galas)流域发现遍地金矿。
还有一说,最初是由原住民把发现的金块带到吉兰丹河口,华民获知后一传十,十传百,传回了中国,此后华南先民接踵而至,往河边淘,往山里挖。20年前笔者首度走访布赖,仍可在山林之中见到昔日遗留采金搭建的金山沟。
水月宫旁便是牙拉士河,流经的河水似乎仍映出昔年那些金光闪闪的岁月,以及布赖古往今来的兴盛与衰落。布赖的金矿比较分散,采金并非大规模进行,而是组成小集团各踞山头开采,据说采金集团一度多达20多个,鼎盛时期华民高达4000之众。根据父老告知,布赖初期华民各种方言群都有,直至18世纪、19世纪后始以客家人为主,最终形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客家村,本地客家人至今仍把布赖唤作“呀喇顶”或“金山呀喇顶”,即Sungai Galas之顶。
丰富金矿容易招致利益冲突。1907年英国驻暹罗吉兰丹顾问Walter Armstrong Graham,记述了一段骇人听闻的冲突,由于采金者不满苏丹兄弟抽取黄金重税,导致他在布赖与采金者冲突被杀害,其子后来兴兵围剿血洗布赖,血流成河,尸臭味散发一英里。据称有千馀村民惨遭屠杀,只有少数人逃出布赖。多年之后,劫后馀生的采金者才敢回到布赖重新开采。
Middlebrook也记述另外一段冲突,约莫200年前(18世纪初),从彭亨来了100名由高州人与广西人组成的“彭家帮”,前来布赖踞地采金,却趁机绑架了一些布赖女子,布赖村民群起对抗,经过十日战斗,布赖村民胜利,驱走了彭家帮。还有一次是布赖村民反击前来绑架女子的原住民。
英殖民紧急状态时,布赖再有一次劫难,由于时任村长被马共杀害,所有布赖村民被惩罚迁至登嘉楼,在瓜拉登嘉楼以北十多英里组建了蒲赖新村,官方地名Kampung Pulai Baru(新布赖之意)。村民在此地复制了第二座水月宫,1960年紧急状态结束后,几乎所有村民包括水月宫诸神像迁返布赖,蒲莱新村仅剩下十多户人家。湮远的传奇,采金的岁月,血腥的抗争,苦涩的历史,这些那些汇成了今日布赖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