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陶渊明是一位恬淡超脱的田园诗人。《饮酒》(其五)中的名句“心远地自偏”亦体现出在精神上,他试图超越世俗。然而,翻阅陶渊明的文集,我们可以发现,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他“总不能超于尘世……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这也就是说,陶渊明其实并没有做到彻底地淡然超脱。
通常人们都会认为,陶渊明热爱自然,返回田园隐居,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因此对这种生活十分享受。如他在《归园田居》(其三)中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田园中的耕种劳作虽然十分辛苦,但这不违背自己的心愿,也就足够了。据考证,这首诗为陶渊明55岁所作,是时他因为刚刚辞官回到田园,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得到了满足,故而尚有一种平和的心态,强调“但使愿无违”。然而,随著时间的推移,情况发生了变化。由陶渊明60余岁所作的一些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他隐居生活的不同面向。
晚年饥寒交迫
在《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一诗中,他叙述了自己的饥寒交迫。旱灾以及风雨等种种自然灾害,害虫在田中肆虐,使得他种田的收成不足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夏天常常感到饥饿;冬季的寒夜,却又没有被子来取暖。这种贫困的生活使他感受到时日的难捱,晚上冻得睡不著觉,盼著太阳早早升起;而到了早晨,饥饿难忍,却又盼著太阳早些落山。这时,陶渊明再也无法超脱旷达了,虽然他不会怨天尤人,但生活中遭受到了这种忧患,还是会为此感到凄然难过,所谓“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是也。《饮酒》(十六)亦反映出类似的情况:家中的景像一片凄凉:“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而自己则无法入睡,只能在饥寒交困中穿著粗布衣服等待著黎明的到来。可见,晚年生活的穷困给陶渊明造成了极大的痛苦。虽然他在用以自况的《五柳先生传》中称五柳先生能够对贫穷的生活“晏如也”(淡然处之),但这只是理想的写照,当温饱真的成为一个问题之时,陶渊明本人亦难以彻底“晏如”。
而另一重苦恼,则是孤独、寂寞。陶渊明在《饮酒》(十六)中即慨叹由于没有知己,使得自己的种种情感无处倾诉。他在《饮酒二十首》的序中说:
“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
这是说,我平日在家闲居,郁郁寡欢。偶然间得到名酒,便每晚都会饮用,以摆脱愁绪。一个人对著自己的影子将酒饮完,不一会就醉了。只能和自己影子相伴,显示出作者之孤独。陶渊明的“寡欢”,或许即由此而来,何况又是在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这时便只有借酒浇愁了。陶渊明之《杂诗十二首》(其二)亦呈现出类似的意境: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在寒冷的夜晚中,陶渊明由于愁绪万端,夜不能寐,感受到夜晚之漫长。想要倾吐自己的不快,却又无人与之交谈,只好拿起酒杯,对著自己孤独的身影劝酒。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颇近于此处之“挥杯劝孤影”,与《饮酒》序中的“顾影独尽”一样,这句诗亦衬托出作者的孤寂。
隐居的孤独寂寞
一个超越于世俗的人肯定得不到多数人的理解。况且隐居意味著与世隔绝,与之相伴的必然是孤独与寂寞。然而,人是社会性的动物,需要与他人接触、交流,并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当这种需求得不到满足时,一个人也不会快乐。我们对于陶渊明,亦当如是观之。
陶渊明热爱自然,能够根据自己的本心,选择归隐田园,从而抛弃功名利禄。这体现出他的旷达。然而,他毕竟是人,难以做到彻底的超脱。当一些基本需求(温饱、与人交流)得不到满足时,陶渊明也会感到痛苦。由于贫困、孤独与寂寞,他的隐居生活并不像人们想像中的那么快乐、惬意。后世的读者出于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将自己的理想加之于陶渊明身上,遂过分强调其淡然超脱以及隐居生活之美好,而无视其痛苦之一面。我们对待任何一个历史人物,就像对待陶渊明一样,要设身处地为其著想,注意到他们的多面性、复杂性,而不应当将其简单化,这恰恰是一种“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