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春,右手肘挂著光鲜西装外套,落魄的我蹒跚地走在香港维多利港的人行步道上。不知所措,正是我当时最贴切的形容词。走著走著,最后我决定硬著头皮拨个电话给大学学姐黄丁丁(岭南画派第三代传人潘淑俊的女儿),要求一晤。
那一刻的我,在过去的21天里,投宿佐顿道与弥敦道之间某廉价旅店,每晚只吃路边摊的一碗“鱼蛋面”,早餐和午餐只以原本要带回台湾送朋友的巧克力充饥。事缘三星期前,我兴高采烈地与一位朋友从台湾飞到香港,要办台湾居留签证,作为在台湾工作所需。
正如《易经》所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有阴必有阳、有正必有反、有吉必有凶;极乐(飞龙在天)的那一刻拿捏不好,就是悲剧(亢龙有悔)的开始,反之亦然。到了香港后才发现,因为在台湾逾期居留几天,我无法顺利办得回台签证,必须提出在台担保人待查证后,才可重新申请签证。
来港前,我打的如意算盘,及所带只足一周的生活费,瞬间成了梦魇。后来朋友(诗人赵绍球)取得签证,给我留下一些钱便飞回台湾,我却滞留在港。进退不得的困境,让我茫无头绪。
每天近响午从下榻的昏暗小旅店下来,循著弥敦道迳自走到尖沙咀的维多利港,再返回或在周边闲逛不消费,成了我消磨时间的方式。晚上,呆在房中,看电视之馀,我也在路上接到的传单空白处,以文字宣泄种种无奈和苦楚。此外,我也时不时致电追问签证下落,虽然明知这趟旅程无法达成。
我的处境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却苦无出路。由于一直走动,皮肤长期受到压迫和摩擦,脚底下长了一颗鸡眼。有一次,手提西装正走著,竟被满脸疑虑的警员叫住,查看护照盘问一番。穿著短袄的旅店老板,见我长时间呆在房里,都不忘在我出门时用广东话抛出酸酸的一句:“系入边孵蛋啊(在里面孵蛋呀)?”
在会面地点,我硬著头皮向潘淑俊借了一笔飞回马来西亚的机票钱,她不加考虑立马应允。两星期后,签证发下来,我又仓促地从马来西亚飞回香港,与黄丁丁见面还钱并道谢,也在我较前送给她相形见绌的画上落款盖章。
黄丁丁的妈妈是岭南派水墨画家潘淑俊,那是我较后赫然发现的。虽然第一天抵港时,她一家三口(包括父亲黄冠)带我们到豪华饭店享用烤乳鸽作洗尘,我并不知潘淑俊竟是岭南画派第三代传人之一。
潘淑俊早年师从岭南画派第二代传人赵少昂,并被收为义女。潘淑俊擅长花卉翎毛、用色鲜艳。她告诉我,年轻时她是运动员,有一回乘船到大陆参加比赛却遇上祝融,幸免活了下来。她爽朗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岭南画派,指的是岭南一带水墨画家的独特画风。赵少昂、关山月、黎雄才及杨善深是岭南画派第二代画家。岭南画派强调“折衷中外,融合古今”,创始者是高剑父、高奇峰及陈树人。他们三人都曾留学日本,学过日本画,在艺术上主张“折衷东西方”。
据知,高剑父于1906年在日本游学期间,追随中华民国国父孙中山,担任同盟会广州支会会长。辛亥前后,广东的多次举义,他可说每役必与。辛亥革命后,他和亲弟高奇峰等于1912年发行《真相画报》。两年后,他们离开东瀛返回上海创立“岭南画派”,献身美术教育。一代宗师高剑父认为,现代水墨画与古画主要的分别,“不应该只在形式,而应该在思想上”。
岭南画派的特色是:(一)布局重视空白;(二)用笔注重骨法——不同笔法,如中锋、侧锋、偏锋、卧锋、推笔、拖笔、逆笔等,使画面有反传统效果;(三)画面赋色艳丽——受到西洋印象派的影响,注重光的表现,赋色艳丽;及(四)背景著色渲染——这是革新的水墨画,因自唐朝王维提出“画道之中,水墨为上”后,水墨便取代了色彩,并影响尔后的画家。
1984年,潘淑俊与胡昌硕曾在星加坡中华总商会举行联合画展。数年后,潘淑俊也在吉隆坡开画展。我当时已经回到南马工作。见报后,特与朋友赶往展出地点。惜抵达时已过3点,她和友人外出下午茶。我只好在出席册上留下名字,待了一会便离开。不久,就听闻她全家移居加拿大。
近日,我无意间在网上得悉, 80出头高龄的她,已于7年前在温哥华往生。时空瞬间转移,在香港困顿求助无门,她不假思索对我伸出援手的画面,宛如昨日再现眼前。高挑庄重、鼻头上的一颗黑痣、豪爽的个性和脱困之恩,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