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上,马来民族主义可分为三个光谱,由强到弱分别是巫统为首的右倾民族主义,伊斯兰党代表的穆斯林民族主义,以及左翼政党领导的左倾民族主义。关于巫统和伊斯兰党,世面已有相当多的讨论,人们也大致了解右倾民族主义和穆斯林民族主义在马来政治中的竞合关系,唯独左倾民族主义的探讨则相对缺乏。
在马来政治,左倾斗争属于流动最频繁、变化最多的部分,相比起巫统和伊党主导两大政治源流,左倾民族主义先后由不同的政党领导——马来青年同盟(KMM)、马来亚国民党(PKMM)、人民党(PRM)、伊党(1959-1969)、公正党,人民力量党等等,而这些政党之间本质上有著一定差异,造成了马来左倾民族主义的稳定程度不如巫统、伊党。
笔者认为,左倾斗争在马来社会不成气候的原因可简略为以下三点。
第一点,输在起跑点。在传统的马来政治社会,统治者跟平民之间几乎没有接触的机会,两者是透过官僚传达消息,由于得到的资源最丰硕,也获得英国殖民者栽培和器重,使得最接近权力核心(苏丹、英国殖民者)的官僚集团,成为最早产生政治启蒙的群体,在二战以后发展为巫统引路的右倾民族主义。
接著是伊斯兰论述在20世纪初扎根,通过宗教师和清真寺在乡村地区广受欢迎,尤其是半岛东海岸和北马一带,一方面是马来属邦(吉打、玻璃市、吉兰丹、登嘉楼和柔佛)比起马来联邦(霹雳、雪兰莪、森美兰和彭亨)有较大自主权,英国势力的渗透受到制约,当地马来社会在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的传统性更显著(因为18世纪末的政治体制改革、邻近商业发达的新加坡和经济开发程度较高,柔佛的情况跟其他马来属邦有所不同)。
另一方面,因低度的经济开发,保守观念挂帅,当地排斥英国、非马来人的程度得到强化。外加马来社会有显著的阶级区分,相对剥削感相当严重,伊斯兰教和地缘链结互相强化,在马来社会底层形成一股反动力量——宗教师派为首的穆斯林民族主义。
在专责培养官僚人才的苏丹依德里斯学院建立以后,马来左翼于1930年代的内陆农村萌芽。由于在右倾民族主义和穆斯林民族主义竞争期间产生,左倾的马来民族主义者只能前两者中瓜分版图,须提出一些跟与两者类似的概念占取一席之地,例如,跟右倾一样主张“马来人”的优越性不容妥协、跟宗教司派一样抗拒英国殖民者的态度。
在政治斗争中,他们也时常游走在右倾民族主义和穆斯林民族主义之间,如1946年马来国民党加入巫统共同反马来亚联盟、人民党跟伊党在选举中联手对抗巫统。
第二点,“媚外”之嫌。为达到最终目标,曾经跟日本、印尼及其他境外组织互通(如左翼领袖依布拉欣耶谷便主张马、印应合并为大马来国)。鉴于奋斗目的有一些共同点,马来左翼较容易跟非马来社会互动(如马来国民党跟马来亚民主同盟、印度国大党和海峡殖民地华人协会等于1947年发布《人民宪章》),左倾民族主义者的“正统性”便遭英殖民者的抹黑,以及巫统和伊党的批评(如巫统始祖翁嘉化公开指马来国民党的斗争,是在典当马来人的权力)。
且马来左翼因为政治论述相对激进(如马来亚和印尼合并、不分肤色的马来亚国籍),让保守的马来社会一时间难以难以适从,其目标和决心面对不少质疑声浪。
因策略而迷失目标
第三点,因策略而迷失目标。在马来政治竞争之中,巫伊两党瓜分最大的政治板块,马来左翼政党不得不另寻出路,依附非马来社会的政治支持维系下去。例如,1957年人民党与华、印裔为主的劳工党组成社会主义阵线,以及公正党相继跟行动党、伊党、诚信党、土团党缔结竞选联盟。
当然,左倾民族主义者也尝试跟其他马来政党结合,以便扩张其政治版图,争取更多选票和席次。1960年代,在布哈鲁丁的领导下,伊党一度成为左倾民族主义和穆斯林民族主义大汇流的平台。
但是,这些政治策略经常无意间令马来左翼政党迷失方向,在政治现实(选票、席位)和政治理想之间难以平衡。情况就如1964年大选后,人民党和劳工党因教育媒介语的立场无法达成共识,导致社阵在1966年走向瓦解。同样地,主打多元路线的公正党,其马来领袖在伊刑法修正案、多元性别、穆斯林改教案、以巴冲突、Timah、赌博等争议性课题中不是三缄其口,就是给出两边不讨好的立场。
由此可知,尽管左倾的马来民族主义抗争具备崇高的理想——粉碎族群藩篱,不过要将这些理想付诸实践,长期以来在马来西亚面对很多阻力,一方面是于巫统、伊党的争锋中必须坚守仅存的板块,另一方面需要非马来社会给予支持,以填补其选票和席位上的劣势,而这两者之间供给关系显然是有矛盾的。
惟,2018年大选和喜来登政变之后,国阵(巫统)、国盟(伊党、土团党)和希盟(公正党、诚信党)的对立,使马来社会的政治态度充满不确定性,正值马来票席趋于分裂之际,马来政党必须冲破意识形态和左右光谱的局限,以便跟他者划清界线,让选民能够辨识各马来政党的差异性,被迫打出不套路争取选票,例如,第15届马六甲州选期间,国阵狂打发展牌的同时,相应地淡化其族群、宗教的面向,巫统与伊党、土团党、公正党、诚信党的相似性遂得以减弱。
在此种格局底下,要在马来政治中拥有“不败之身”已然是奢华的空想,寻求稳定的政治支持更为关键,对主张将族群冲突转为阶级斗争的马来左翼政党而言,或许是一次突破昔日困境和缔造新格局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