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民主行动党50周年“党庆年”。我适逢今年七月退党,然斗争精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我相信讲真话是美德,历史学者也最忌讳作假。我仅此向行动党的朋友,提出我的一些观察和善意批评。
这个党,从被讥笑为“万年反对党”,到“308”终于能一尝州级执政权力,甚至在“505”距离问鼎布城,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五十年,对于一个严肃、老牌的社会民主主义党,它有过高峰,也有过困顿;它有过重创,也有过复兴,然而它未来将走向何处?当下新的政治格局,包括选委会新一轮的选区划分,这套游戏规则,对于循选举民主斗争的行动党,其势力会进一步扩张,还是逐步萎缩,以致打回原型?
半个世纪以来,大马国人尤其非马来人,对行动党都投以极大的热情和希望,即使在上个世纪,没有机会看到火箭执政的岁月,所谓的“钟摆定律”,都从未让行动党沦为一蹶不起的“蚊子反对党”。
五十年以来,非马来人支持行动党,理由可以很多,诸如要教训国阵(巫统)、国家不能没有反对党、火箭比其他反对党可靠、行动党高调反贪污、行动党领袖不畏坐牢、马华民政太无能,甚至林吉祥的政治硬汉形象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在我看来,支持行动党最关键的公约数,就是非马来选民都大致认同,大马是一个多元民族的国家,因此“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比巫统的“马来人的马来西亚”更适合奉为大马建国的核心理念。
众所周知,“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是行动党领袖在群众演讲、政治文告、文宣传单、布条横幅、政策宣言最常用的一句口号/概念/主题/词汇。然而,这么显性的斗争目标,这十个字,却从未列在党章的“宗旨”里头。
反之,行动党另一个隐形的意识形态,即:民主社会主义(Democratic Socialism),从1966年就被列为党章“宗旨”的第一条,演进到2005年修改新党章,在“宗旨”依然是位列第一,只不过表述改成了“社会民主主义”(Social Democracy),这和欧洲许多兄弟党的修章发展逻辑,基本一致。
这个反差现象值得研究。
在火箭党争的历史上,派系挑战者(如KOKS派系)都曾指责林吉祥背弃“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然指责行动党不重视“民主社会主义”者,唯独柯嘉逊博士一人。
在我看来,林吉祥领导行动党的时代,确实不很重视左翼意识形态的论述和理论建设,因为自513后,“左右对峙”和“阶级矛盾” 从未在大马的朝野政党竞争中突出过。林吉祥也似乎不很在意对手的意识形态批判,因为他知道社会各界普遍不感兴趣,亦不会影响选举大局。
我这么说,不意味大马没有阶级剥削问题,而是“阶级意识”(class consciousness)被“种族意识”遮蔽,导致前者不彰。加上社会经济结构的转型,工人的“阶级意识”根本就无法促进工运的发展,反而促退。而行动党作为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五十年来从未靠工运来做阶级动员,这跟欧洲的兄弟党状况有所不同。
即便如此,我不认同一些激进左翼人士所曰,“种族意识”是伪问题,是剥削阶级(执政的资产阶级集团)蓄意制造出来转移社会矛盾的政治烟雾。
原因很简单,我认为,人,不会只有一种社会属性。
他/她有阶级属性,也有民族属性、宗教属性、性别(性向)属性,甚至如东马两邦,有地域属性。故此,他/她面对的身份认同,遭遇的社会歧视,面对的社会压迫,或者说包括享有的社会特权,其实都是多面向的。
好比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穆斯林女人,一个在一夫多妻制下“共夫”的女人,一个家庭经济拮据的女人,一个在马来甘榜不具备现代化教育所赋予白领阶级谋生技能的女人,你说,她活在当今的大马所面对的多种压迫和剥削,独尊左翼的阶级斗争理论,可以提供全面的分析和答案吗?
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出自基督教传统家庭背景的男人,一个同性恋男人,一个华小毕业,有独中文凭,放洋留学的男性中产阶级,但经济状况却逐步向下流动的大都会工薪管理人员,请问,他在国阵统治下的马来西亚,难道只面对单一的压迫和歧视?
故此,行动党作为“进步政治”(progressive politics),它要代表被压迫、被歧视、被剥削的马来西亚人,就必须认识到国阵这股保守的统治力量,从阶级、民族、文化、宗教、性别各个面向都是压迫者和剥削者。
然而,多元的大马,历经国阵60年的种族威权统治,已沦为一个严重分化的社会。伊斯兰原教旨的崛起,又成为新添加的反动势力,让穆斯林和非穆斯林,面对多一重的社会压迫。
恕我直言,行动党近年来因为“政治正确”,为开拓“选举蓝海”、“爱马来人”以及“不要让马来人感到不安”的思路,隐隐约约地盘旋在某些党高层的脑海里,以致逐渐将政治工作的重点,转移到“争取马来人的支持”,而非“争取被压迫马来西亚人的支持”。
在我看来,马来人不是铁板一块,应该按社会属性,区别对待。
首先,我们在招收马来党员时,切记要重质而非重量,更不能“凡马必收”。马来人有进步的、中庸的、开明的,具现代化脑袋的,甚至是激进的,这些才是我们要招收和培养的对象(未来议员)。那些属民族保守的、政治投机的、宗教反动的、敌营跳槽的,一定要审慎审核,不然后患无穷。
再则,行动党的支持力量,主要是“被压迫的马来西亚人”,这尤以“民族压迫”和“文化压迫”最为显著。所以非马来老百姓除了面对马来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所面对同样的阶级剥削外,前者还多受一层民族压迫和文化歧视的苦难。故此,行动党不能将非马来社会所面对的多种压迫问题,为顾全“争取马来人支持”这个大局(big picture)而淡化处理。
第三,行动党应该按自己的“原我正面形象”在多元的社会里大展拳脚,而非因顾及巫统在马来社会所塑造的“假我扭曲形象”而绑手绑脚。我们是清廉的,不会因为巫统污蔑“林冠英买便宜算贪污”而受累。我们是信仰多元世俗价值的,不要因为伊斯兰党和巫统的反动教条而害怕马来人误解我们。我们是主张民族平等的,不要因为“爱马来人”,怕“引起马来人的不安”而搁置我们“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之鲜明旗帜。火箭原本就是1965年马新分家的历史产物,不要因为马来人害怕李光耀而在处理党史时蓄意遮蔽民主行动党和人民行动党的历史渊源。还有,火箭的第一任秘书长蒂凡纳曾是新加坡总统,这是事实,也是荣耀,无需害怕马来人知道。
第四,我们在政治战略上当重视巫统,但在选举战术上不能忽视国阵华基成员党。近期有中央领袖表示,行动党今后的主要敌人是巫统,不必在乎马华民政,恕我不能苟同有关分析。马华民政虽然在505后大败,但并未彻底崩盘,它们在华社传统的商会、宗乡团、神庙、地方组织、报社都还有桩脚,华校董事部也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力量发展大到甚至可以攻陷董教总,所以行动党绝不能等闲视之。
再则,行动党505中选的新科议员,包括马来和印裔议员,也有地方服务记录欠佳,口碑很差的州级领袖,这都是我们的软肋。最为关键的是,行动党出战的选区,主要还是面对马华民政和人联党。好比在柔佛州,除了林吉祥硬撼巫统,其他候选人主要还是对垒马华。所以,华社面对的议题,非马来人面对的多重压迫,我们都要积极应对,否则下场就是“安顺补选”扩大化的悲剧。
如果我们真的认为巫统才是火箭敌人,那么我们在马来乡镇有否配置“软实力”占据清真寺?我们在马来公务员系统有多少统战人脉?我们是否准备由马来同胞担任秘书长一职?我们是否准备修改党章,在各个党组织设“宗教师局”,然后再向希望联盟的友党争取更多马来选区上阵,和巫统全面开打?
很显然,上述的假设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社会客观条件作为战略和战术部署的基础。尤其在明年,国会通过新的选区划分后,大马的政治版图基本是在“红海竞争”,即“行动党的红海”和“巫统的红海”,彼此间没多少交叉的“蓝海”可以再被对手开拓。
纵观50年走过的风雨路,我建议行动党今后应该定位在捍卫马来西亚“宪政世俗”和“多元民主主义”的进步政治。基于种族比例的结构制约,加上民族和宗教压迫的多重性矛盾,行动党的选举,不可能奢望“红蓝通吃”,欧洲兄弟党曾经有尝试要设“左右通吃”的“全民党”(catch all)定位,但最终这个路线被证明走不通,不仅让自己的传统支持者离散,也助长了极右翼民粹主义的抬头,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政治正确”走过了头,真理也会变成谬误。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积极耕耘,固本培元。我就送给行动党人这16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