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完《葵山英姿》,我松了一口气。编这本书,有两个难度:一是如何对待一位老革命的回忆录?回忆录的文字和篇幅如何剪裁?二是一些敏感内容该如何处理?这类属编辑的技术问题,其实却是牵涉到编辑对待书稿作者形诸文字的思想感情和其表达的问题,任意修改或是以编辑经常使用的借口,胡加“润饰”的问题。
我以一个读者的角度细读这本回忆录,得到一个基本认识。波澜,这位女老革命,在部队是负责宣传工作的,虽然正规教育只有小学程度,但在部队中经年累月担任宣传工作的历练,使她逐步掌握了文字的应用和极佳的表达能力。书中文字顺畅流利,还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娓娓道来,生动活泼。她是客家人,书中还用了不少部队使用的特定客家方言。
事实上,马共部队中客家人特多,有人说,从军者一半以上都是客家人。马共高层除早期有相当的客家人外,后来,领导人却是福建、潮州和广西人,但党员和战士却大多是客家人,所以,领导人都会讲客家话。原因是,部队成员大都是胶工、矿工、店员、一些教师(早期教师多为客家人,尤其是梅县人),这些行业都以客家人为主,而客家人向来也都在政治上比较敏感和比较革命。因此,这正成了这本回忆录的特色,它充分反映了部队的现实与特色。
现在呈现给大家的,便是具有“原汁原味”的回忆录,即保留了其语言特色、完整保存作者的思想感情与其特有的表达方式。
回忆录主要是一个人生活经历的回忆,是个人情感回顾、反思的载体。显示的是个人有生以来的思想与行为纪录。对历史的追述,有个人亲身的经历、也有个人参与的集体经历的追述,它其实是生活真实的有选择性的再现。
因而,它有客观上的诚实,也有主观上的诚实。它是个人心路历程赤裸裸的呈现,对自己或集体思想与行为的展现和批判,也是个人内心与灵魂的解剖,书写的过程中,自不免善恶必书、心存褒贬。对个人所经历的苦难和喜乐,往往难于不揭露个人内心的波动,其喜怒、希望、恩怨、感恩、感激、自责、歉疚、怀旧、怀念等情感、情绪都在在展现出作者的对经历的人和事的回顾、反思、批评与批判。
回忆录是个人的记忆的集结。一个游击队员的回忆录是个人参与革命集体行动的记忆实录,历史意味浓烈。这记忆事实上反映的是一群人革命行动的记忆,是集体记忆的个人纪录,它关系著这个群体所追求和奋斗的理想及其行动、维系著这个群体的生死存亡。它所构筑的就不仅仅是个人的心理图景或其个人过去的经验和印象,它体现著这个群体的集体意识和经验。所以,它既是个人记忆,又包含著集体记忆,而总体是个历史记忆。
写回忆录的资格
一个人在生命长河中,回首往事是自然的,尤其是一种非比寻常的经历。个人的境遇要放到历史的沧桑中去感渭,个人对生命的透视必须通过对时代历史的透视才更彰显其意义与价值。
从大陆转移到台湾的作家王鼎钧在写其回忆录时这样说:“我写回忆录不是写自己,我是藉著自己写出当年的能见度,我的写法是以自己为圆心,延伸半径,画一个圆,人在江湖,时移势易,一个圆画完,接著再画一个,全部回忆录是用许多圆串成的”。
波澜在成长过程中、在辗转斗争中,不断与其他人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不断因这事或那事与许多人与事产生联系和纠葛,这不就是一个套一个的圆吗?故事也就从这里牵引出来,环环相套,演化下去。这些圆也就是些人和事件的不断牵连,问题是这些人和事却不是一般的人和事,而是一个牵涉著一组具有理想的人、一个敢于行动的革命者群体、多个民族和一个国家,是一件大事的经历!一个渺小的个人在一个伟大的行动中展现出她的英姿!
一般上,回忆录似乎只与大人物有关,似乎只有大人物才有资格写回忆录。这是传统的错误观念。大人物的回忆录,因为它牵涉到国家民族的重大事件、牵涉到千千万万人的神经和生命,所以备受重视。许多大人物的回忆录在于为自己的丰功伟绩留下记录,而且很大一部分并不是自己动笔,有所谓“公撰回忆录”,那是由许多代笔的“枪手”组成的集体写作班子来完成,书中充满数据与佐证,大体都是宏观巨制、主流历史的论述。
大家都十分清楚,强权往往垄断历史的话语权,他们企图主宰和定调后人书写历史的架构。小人物的回忆录却都是“私撰”,是小人物自己动笔,袒露一己的心路历程,实多虚少。
小人物处身于大时代、在革命波涛中翻滚,为理想大业、为民族、国家的独立英勇战斗,成为时代潮流的先进分子,他们所回忆与呈现的便是一个大时代浪涛中小人物的大历史。
自参加革命以来,波澜便遭遇著各种难于想像的困难险阻,几次遭遇剿共部队的伏击、飞机的轰炸、险遭出卖这些丧失生命的危机;也因缺粮挨饿、疾病纠缠、意外受伤等搞得身体虚弱、精神大受打击,但却从来没有胆怯过、屈服过。尽管有时难免会难受、沮丧和痛苦,却始终忠心耿耿、从不妥协,不让困难打倒。特别刚上队时,年龄尚小,在家里又备受母亲宠爱,有一点娇生惯养的小姐气息,但毕竟是无产阶级家庭,父亲又遭遇不测,特别处在动荡的年代,她还是得面对乡村、集中营式新村生活的煎熬、煞住了小姐习气。这跟她很早便参加了地下工作有关。责任、特别是一种崇高的使命让人成熟的特别快,波澜就是这样锻炼起来的。
动荡的游击森林生活,对任何人都是极为严峻的考验,何况是娇嫩的少女。妇女在游击生活中,无论在心理和生理方面,要面对和克服的有特定的妇女问题。由于传统观念和妇女体质上的一些弱点,她们在部队生活中也经常被分配担任非常繁琐和麻烦的工作任务,诸如:勤务和卫生员的任务,照顾伤员、医务护理工作、负责伙食、烹饪、洗涤、缝制等事。在枪支短缺时,往往没有枪支护身,却要面对敌人追剿,危险万丈。除此,他们还需特别谨慎处理每月生理上的不便和不适,以及男女之间妇女都必然要回避的一些情况。这种种,波澜在书中都有详细的描绘。
尽管妇女在险恶的环境中生活和战斗,要承受大于男性的压力和困扰,但她们在革命和战斗表现上却毫不逊色。各国著名游击女英雄的故事我们都耳熟能详,马来亚的女英雄们也不遑多让。
历史裂痕
波澜这位老革命、老战士是我们的好榜样,从她身上可以学到许多课本上从来也学不到的东西,那就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坚韧不屈、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还有就是她那刻苦学习、自修成才、坚强的意志、吃苦耐劳的种种表现,都是在生活中磨练出来的。
受教育有限,她善于讲故事,这跟她担任宣传工作应该有点关系,口齿伶俐、能言善道,这是搞宣传工作必备的条件,长年累月,也就造就了她善言善写的能力。这部回忆录,从她参加地下工作始,到和平签约下山,这漫长的35年的经历,说来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却又趣味盎然不失幽默,写得像小说一样引人入胜,就说这是一本传记小说也不为过。它丰富的生活内涵,使每个章节都充满著新奇,情节跌宕起伏,高潮不断,带著乡音朴质的语言,使故事说得更为生动活泼。不是亲身经历著,说不出故事的精彩。
这本回忆录有异于其他回忆录的诸多论述,难能可贵的是波澜娓娓道来的更多是游击生活的细节。比如,在森林中餐风饮露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没有炉灶和烹饪器皿、没有米粮怎样解决三餐?在深山老林里,怎样度过漫长的夜晚?怎样与敌人在丛林胶山里周旋?面对种种艰难险阻,内心经受著怎样的挣扎和煎熬?游击生活也不尽是苦日子,也有轻松欢乐的短暂时光。正是这些生动细腻的描绘,把游击生活活生生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你也能感受到游击生活的酸甜苦辣、欢乐与哀伤。
波澜身处这种惨痛的历练,作为普通战士,面对来自中央领导的压力以及感同身受同志们即将遭遇的处决,你又能做些什么去挽救无辜的生命?波澜寥寥数笔,道出她内心的不平、沉痛和辛酸。肃反是马共历史的重大事件,这裂痕原本有机会加以适时适当地好好处理,领导人却错失时机,永远地让裂痕带进历史,至今还有人不能认识其严重性,喋喋不休,一味地维护领导的错误,把盐继续洒在伤痕上,使原本一家的亲如弟兄姐妹的同志分道扬镳,各走各路,是令人何其痛心的事。历史书写始终无法弥补历史裂痕,欲说还休,不说又不罢休。波澜把马共十二支队二区这鲜为人知、逃离魔掌的经历写出来,起码保留了历史的真相。
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说:“如果我们要处理的不是人类的历史,而是个人的历史的话,这正是弗朗索瓦?西米昂(Fransois Simiand)所说的‘事件的历史’。这种历史是表面上的骚动,是潮汐的强力运动所掀起的浪涛。这是由短暂、急促、紧张不安的波动构成的历史。最轻微的运动,根据定义,也是极端敏感的运动,它能引起这种历史的全部领域颤动。虽然就其性质而言,在各种历史中,它最激动人心、最富有人性,但它也是最危险的。我们应该提放那种依然躁动著激情的历史,正如同时代人踏著同我们一样的短暂生命的节奏而感受、描述、经历的历史。
我之不厌其详地引述这段话,目的在于说明波澜这回忆录正具备“事件的历史”的意味。我这是一种引申的说法,小人物的个人情感悸动极为敏感,也最富人性特点,它也显现个人对事件的深切感受,愤怒、悲哀、理想和梦幻形诸于色,留存在字里行间,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