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以后,马来西亚进入新经济政策的时代,橡胶行情低落,棕榈园渐渐多过胶园,尤其是在南马,油棕处处,橡胶树反而在马泰边境小镇勿洞可见。在大马,还在为生活打拼的“割橡胶的一代”,早已纷纷改行转业。
如同已走入历史的“马来亚”与“婆罗洲”,现实世界的胶园渐渐消失了,“割橡胶的一代”多早已凋零老去,下南洋的华人及其后代写在胶林深处的民间历史记忆,也只能在这些故纸堆中寻寻觅觅。
因此,《胶林深处:马华文学里的橡胶树》里头这些书写胶园的诗文文本,其实也是一座文字的“橡胶博物馆”,一座华文文字工作者的“回到马来亚/文化记忆馆”──我们的“百年孤寂”。
那些诗文确实是从“故纸堆”钩沉的记忆文本。《胶林深处:马华文学里的橡胶树》的编成,完全是锦树“一头热”的功劳。话说2014年某月,锦树赴广州参加研讨会,期间受到“潘碧华的父亲”一本小书的触发动念,回来后即跟我提出编一本马华文学的“胶园主题”诗文集的想法。
于是,他日以继夜地浏览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图书馆数位化的历年《蕉风》半月刊与月刊(我们手边都没几本《蕉风》了),逐期检视里头有没有书写胶园的诗文,常常看到眼睛酸涩才去睡觉吧。然后耙梳方修与李廷辉编的那两套新马华文文学大系,以及其他人编的几部选集,很快的他就拟了个初步名单,可见可选的似乎远比想像中的少。
锦树从《蕉风》找到方天、黄枝连、叶绿素、李旺开、雅芳、飞云、管弦、鲁莽、冰谷、秋吟“书写橡胶”的诗文。从大系与选集锦树找到饶楚瑜、一村、冰谷、何乃健、李贩鱼、萧村、林西等人的相关作品。
这些名字,方天是我们的写实主义典范,我当然知道,黄枝连似乎听过,李旺开1970年代还在写,其他人我只见过鲁莽、冰谷、秋吟、何乃健,剩下的我都没听过,比我年轻11岁的锦树当然也不识。
重履马华文学史
因此,编选这本书,其实也是重履马华文学史,重新认识这些在文学大路前面提灯的人。锦树还跟远在中国辽宁的萧村通起信来了。在锦树挑灯夜读的那些日子,有些书,有些名字,渐渐在暗夜随想的脑海中浮现,成为我们的“文学记忆”,例如杜红的《胶树开花》、忧草的《风雨中的太平》、鲁莽的《希望的花朵》、慧适的《海的召唤》,温任平的《风雨飘摇的路》、王润华的《南洋乡土集》与《橡胶树》、蓝启元的《橡胶树的话》等诗文集。有些是锦树忆起的,有些是我想到的。
后来我们邀请前辈冰谷加入合编这本书;冰谷大概是“割橡胶的一代”的马华作家当中,书写胶园最多的人。冰谷也保存了许多前行代与他的当代人的文学记忆,于是我们继续在不同城镇的夜里追忆马华文学里的胶园书写,然后就有了更多从记忆的胶园深处冒现的名字:梁园、苏清强、其戈(黄戈二)、马崙、王葛、魏萌、章钦...。他们都是锦树所称的“父执辈”。
“如果父亲写作”,大概很多父亲都会是“潘岐源”──潘碧华的父亲,大概都只能写下是一卷薄薄的《胶园深处有人家》,许多年后,由早已不在胶林,或不是胶园儿女的后生晚辈自资付梓,聊表对那个父辈时代的记念。这本选集可视为“许多父亲写作”(书中的女性作者只有汉素音与潘碧华)的一本合写大书。
其实,这正符合我借自德乐之(GillesDeleuze)与瓜达瑞(Felix Guattari)的“小文学”说法——它彰显了马华文学的“集体价值”,个人的声音无法和集体声音分开,文学乃集体记忆发声的档案。
这也解释了何以胶园书写多是锦树绪论提到的“无风格的散文”:感情经验的重复,修辞譬喻的复制,一直是亢旱、枯叶、秃枝...。不过,诚如锦树所说,“那不是写作题材的仿袭或继承,而是源自共同的经验”。
这种(消失的)共同的经验,这种对我们胶林深处的的父亲母亲的集体记忆,许多年后,既透过这本《胶林深处:马华文学里的橡胶树》薪传,也见证马来西亚华语语系文学之为小文学。
(《胶林深处:马华文学里的橡胶树》,冰谷、张锦忠、黄锦树、廖宏强合编,居銮:大河文化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