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底下,你需要表演艺术吗?”
当艺术表演被划入非必要领域之际,一名表演者在捷运月台上,高举牌子向逐渐恢复的人潮抛出这道疑问。
人人人鼓剧场自今年3月起,集结逾20名来自不同领域的本地艺术工作者,历时8个月完成8场公共演出——《过站:一首穿梭在MRT的诗》,并在11月13日驶入最终站。表演者通过音乐、舞蹈和诗歌,在吉隆坡捷运站和车厢中谱写一首疫情诗,带领观众体验一趟艺术列车之旅。
策展人廖世仪表示,行动管制期间,所谓的必要领域逐渐获得开放,但表演艺术迟迟未在列表中。表演工作者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是否被社会所需要。“如果认真去想,当我们长时间关在家里,生活节奏也被打破,大家的心理状态其实更需要被照顾,表演艺术也更为必要。”然而,在剧场不能开放的情况下,表演能够以什么形式进行?
车站里的地面标记,与舞台连接
“后来,我们发现MRT多了很多标记,好让大家保持社交距离。我们在剧场表演,也会在舞台上做‘X’的记号,这就像MRT变成一个现成的舞台。”这项计划因而诞生,不仅获得大马捷运公司MRT Corp赞助场地,大马艺术经济发展机构(CENDANA)、Program Penjana Malaysia 和 MyCreative Ventures也全力支持,让大众在做好防疫措施的情况下,感受艺术带来的慰藉。
同是策展人的周顺兴指出,活动是在行管稍微放宽时发起,当人们开始走出家门堂食购物,他们希望通过公共表演,让大家重新感受这个城市。“MRT是很有趣的地方,它有很多不同的空间,户外的、室内的;移动的、固定的,我们在创作时会结合这些场景附有的元素和符号,作为表演的一部分。”
更有趣的,莫过于无法掌控的人潮涌动,这让许多有机的事情在演出中发生,廖世仪称之为“神奇时刻”(magic moment)。曾有好奇的观众前来询问:刚才出现的警察是特意安排的吗?那对牵手的情侣是演员吗?——仿佛所有随机出现的个体,都成了这首诗的意象和隐喻。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MRT表演,挑战之处在于我们必须随机应变。由于无法预估路人多寡,班车时间也不固定,这些未知的事物是开放的,若表演者遇到突发状况,他必须去感受现场赋予的新元素能够如何帮助他的作品。”
寻常公共空间里的新体验
对于路人而言,打破惯性,引起反思,周顺兴认为这是公共表演的意义之一。捷运站纵使人来人往,但人与人之间却甚少交流,“当有一个人突然在中间跳起了舞,原本进入社会体系机械式走路的人们会因此停下来,这个‘停下来’就是我们想要引发的效应。人们或许会开始反思:为何她可以如此舞动身体,而我的身体却如此僵硬?为何她可以不用上班,那我又在追求什么?”
现场环境虽有不少限制,但只要发挥创意,也能成为好玩的元素。“你知道MRT是不允许人们玩音乐的吗?”周顺兴指著远处的告示牌问道,“所以在活动初期,我们将音乐转换成电子档,再让观众通过耳机进入音乐的世界。”后来,这项条例在获得允许下逐渐被打破,乐手得以在现场弹奏乐器,为习以为常的公共空间带来全新体验。
“通过这项计划,”廖世仪说道,“我们仿佛和MRT进行一场对话,它可以不只是公共交通,还能扮演提升人文素养很重要的角色,让更多人懂得欣赏美的事物。”
回到最初的叩问:我们需要表演艺术吗?廖世仪以现场观众的反应代为回答——一名中年男子上前了解活动后,直言这是对的举动,而他身为一名医护人员,著实不该鼓励民众参与演出,但他仍希望这样的表演能够一直继续下去。
李彩云:呈现死亡与重生的两面一体
广东舞团出身的现代舞舞者李彩云,曾到德国、墨西哥、中国、新加坡等国家演出。随著年纪渐长,身边开始有人离去,“死亡”成了近几年萦绕在她脑中的课题。“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真的从你身边不见了,那种失去,会让人措手不及,悲痛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也让人心生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源自于不了解——一个人死后会去哪里?身为一个舞者,李彩云通过创作和舞蹈,以及过程中与伙伴的讨论和问答,不停对死亡多做思考。“每做一次演出,我就可以感受多一点,同时心中的恐惧也能得到纾解。”
她想,死亡的本质,大概与“生”有著紧密的联系,就像光明与黑暗必须同时存在才能互相印证一样。因此,在这次演出中,李彩云运用了不少意象,包括化身死亡使者的猫头鹰、传达祝福寓意的鹿面具,以及象征脐带的红绳等等,呈现死亡与重生的两面一体。
身形瘦薄的她,在解释自身作品时非常兴奋,身躯不自觉倾向前,双手大幅挥动,极具感染力,一如她在舞蹈中,将整副身体投放在演出空间恣意舞动,连每一根发丝都带有生命力。而这在公共场合表演尤其重要,舞者必须在一动一静的狂放与凝练之间,试图抓取大家的目光。
在月台与出入闸门之间的宽敞场地表演,经过的人流都在赶路,有人赶往乘搭下一班次的火车,有人准备出站上班或回家。“所以要让他们停下脚步看表演,是很有挑战的,但这也是有趣的地方。我们不介意乘客逗留多长时间,可能有一幕画面、一个表情当下触动到你,烙印在脑海中,那就足够了。”
在这些人潮当中,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开心地一起跳舞,而李彩云也分享她的有趣观察:“我发现外劳反而是最开心、最给戏的,他们通常都会停下来,包括车站的清洁工人也会跟我们打招呼。可能是不同国家和文化的影响,他们的表达都很直接,而本地民众则较为含蓄。”
她希望,各种形态的表演活动能够更常在公共场合发生,形成一种常态,由此改变本地观众的想法,提高大家的接受度。
达莉拉:这是一场与奶奶的对话
毕业于国家艺术学院的达莉拉(Dalila Samad)是一名独立舞者,擅长马来传统舞、街舞和现代舞。受邀参演后,鲜少乘搭公共交通的她,试图找寻自身与捷运站的连接,直到有天留意到珍珠花园(Taman Mutiara)站名称,想起4个月前逝世的奶奶。
“老一辈的马来妇女多有收藏珍珠的习惯,我奶奶也是,加上可能因为她刚去世,所以我很自然地将两者联想在一起。”达莉拉口操流利中文说道,“其实,我和她的关系并不亲密,因为我爸爸那边的家族很大,有很多亲戚。但我知道,这不能成为借口,我也在问自己,我对她表达的爱是否足够?”
达莉拉这次在珍珠花园捷运站的舞蹈演出,是一场她与奶奶的对话,当中穿插很多表达祖孙之间爱抚和祈祷的动作。“我没有机会和奶奶解释,为何我选择走上追求艺术的道路,但她也没多问,我知道她每天都会为我祈祷。”
在达莉拉看来,活到90多岁的奶奶过了一个简单却充实的人生。“每天起床,她会吃饭、看电视、做园艺,仅此而已,但她很开心,反观我的人生却一直在追逐某些事物。”她认为,奶奶的生活,就像MRT之于每天进出的乘客一样,是日常里极为平凡的一部分,但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的故事。
接受访问时,达莉拉刚结束一场彩排。演出中,她必须全身颤抖、难过哭泣,而面前的乘客投来不友善的目光。“他看起来很生气,我有些害怕,只好悄悄转移自己的位置。这是公共表演的挑战,我必须维持在角色里头,同时让乘客知道我没有恶意。”不久之后,她却也接收到来自另一名乘客的关心,让她倍感温暖。
“在我哭泣时,他向前问我是否还好,我必须中断表演,跟他解释和道谢。即使是在平凡处境,你也能看到像他一样特别的人存在,这是我不会忘记的回忆。”
对她而言,观众在看演出时,若能开放地接纳自己的情绪,开心也好,厌烦也好,并愿意思考浮现这些情绪背后的原因,便是对演出者最好的尊重。而艺术之所以必要,就像辛苦工作以后,休息也是必要一样,“我们是让你在休息时,享受娱乐活动的必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