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张爱玲,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孤独的人。而她的孤独品质与常人不同。她的孤独里有一种糅合自得其乐与孤傲脱世的女性直觉。年轻的时候,张爱玲是个生活琐事都不大能自理的大家小姐,后来因为战乱,温室白兰花被迫搅开尘世的波澜,啜饮凡俗的动荡。所幸,因为文思,她一直被文友们眷顾著,在写作的当儿仍能保持她完整的心灵环境。
直到张爱玲遇到胡兰成。这个儒雅的才子,让张试著从封闭的空间走出来。以为两个人就能免除寂寞,没想到在一起,竟是两个人一起寂寞。胡兰成这样的背景与学识,及那爱漂泊的浪子性格,是不能给她带来稳定感的。不过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够敲开老灵魂的心扉。童女的外貌,与世故的眼神,不正是老灵魂的转世附身吗?他了解她的孤独,也并不想要打破它,他知道这才是她性格里的独特的部分,这种与别人不同的个人主义带有柔和的、明净的一种品质。读张爱玲的文字,我们体会怅惘,我们直视空洞。她的文字里有一种犀利的悲哀。晓得悲哀的来源,悲哀本身遂变得更加纯粹。但人毕竟不能改变什么,悲哀的味道,永远如朋友一般氤氲在女人的心里。
后来张爱玲遇见美国作家赖雅,他们在美国相依为命,倒也和乐无事。但随著赖雅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们的经济窘境开始浮上台面,不能再悠然地过日子了。照顾赖雅的饮食起居占了张爱玲的大部分生活,她也得积极创作鬻文维生,平静的生活一直在面对一种隐性的拉锯。赖雅离世,张爱玲就独自生活在那间他们共住的公寓里,直到老死。
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份孤独。创作的女子用文字温暖自己,纵使外界冰霜,人性险恶,自己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与人无尤。感情可以是个避风港,但不顾一切陷入的结果,对人对己都会带来负担。为了那份“稳定”,女人甘愿折降自己,牺牲个人主义,拥抱社会规律。这大抵也是人性之一。
评论者乐于相对照张爱玲的文字与私人生活,探究什么时候是她创作的巅峰期,与什么人的相识对她的创作带来什么影响…等等问题。这么刻板、生硬的评论方式对张爱玲的作品来说似乎是一种亏欠。她的文字,是用来阅读的,也仅仅止于阅读。阅读并理解,然后沉默。祖师奶奶的光环被卸下,张爱玲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子,在浮世中给予女性以一种朋友般的慰藉。
日本社会有“孤独死”一词,亦即在不被外界发现下独自死去。张爱玲正是一个例子。据说她的尸首还是房东上门时才发现的。话说回来,在一个人与人之间隔膜愈深、戒心愈深的现代社会里,我们又什么时候害怕过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