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社会的童书绘本,很早就出现死亡的主题,希望能让孩子从图文阅读中了解生命与死亡的意涵。如1999年格林翻译出版的德国绘本《爷爷有没有穿西装》,描述小布鲁诺看到爷爷穿著最爱的西装睡在棺材里,却不懂“爷爷为何睡那么久?怎么会一下在墓地,一下在天堂?”。对于死亡,他有一连串的问号,却只能看著爷爷的照片思念。
面对亲人即将离世前的这一段路,如果因为不敢说实话而无法好好道别,死者与生者会不会留有遗憾?张启华文化艺术基金会执行长许礼安说,以儿童绘本来说,大马及台湾孩子读的几乎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故事,但生命教育是有文化差异的;翻译的绘本不会帮我们书写亲人过世后,家属每天在灵堂前拜三柱香,祝祷亲人一路好走的民俗文化。
为了累积华人生命教育的故事,2009年高雄的张启华文化艺术基金会开始透过比赛征选当地绘本创作。第一届金奖作品《阿公打暗号》里的收惊,就让许礼安深有所感,因为这也是他成长经验的一部分。
阿公的闪电暗号
《阿公打暗号》描述阿公过世那一天,和阿公最亲密的小孙子站在阿公的房门外探著头,想看看阿公;突然他看见阿公坐在床边微笑,还带他沿著小路走到自家的田地,并且偷偷告诉他:“阿公已经死了。”阿公甚至和他约定,以后如果听到天上打雷,就是阿公在“放屁”,“我会先闪电给你看,那是阿公在对你打暗号哦。”
然而,当母亲听到他这么说时,却一脸惊恐地要他“不要乱说”,还开始带他去收惊。可是不能提阿公,让他更想念阿公,常常晚上做梦哭醒,醒来又被带去收惊。
每次讲到这故事,许礼安会问:“你觉得该收惊的是大人,还是小孩?小孩最早面临的通常是祖父母或宠物的死亡,但大人往往避谈,面对小孩的疑问,常以阿公或阿嬷‘去很远的地方旅行’来搪塞。”
信仰旨在安人心
从小身体瘦弱、常进医院,被认为“很难养”的许礼安说,为了让他平安长大,妈妈让他在左营的庙宇认了观世音菩萨当干妈,只要生病,他就会被带到庙宇过“七星炉”消灾。
“收惊有效,不是对小孩,而是对大人,这是大人的心理谘商,只要大人安心,小孩就会平安长大。我们不能只当成迷信来看待,对老百姓来说,面对每天的不确定性,就要靠民俗信仰来安定人心。”
许礼安说,外国人死后要通过长长的光之隧道,华人传统观念里,死后应该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过去不少寺庙常把死后世界形容成很恐怖的18层地狱,为什么我们不能透过这些民俗信仰来讨论死亡,并转化成可亲近的绘本题材?
48岁的许礼安曾任花莲慈济医院家医科医师,2008年回到家乡高雄担任张启华文化艺术基金会执行长,推广生命教育。
当时基金会与五饼二鱼儿书店举办“生命美学说故事系列活动──聆听绘本中的生命智慧”,希望借由阅读、探讨生死议题的绘本,培训绘本老师,并从说故事中让孩子了解生命的喜乐与悲苦。
业余画家 画出童年回忆
在搜集绘本与培训师资的过程中,基金会即发现,台湾生死教育的绘本几乎都是西方翻译本;为了纪录这块土地的故事,表达自己的生命经验,2009年基金会开始征选本土生命绘本的故事,将该基金会自2006年举办安宁疗护单张的绘画(限定由医护人员参加)比赛,扩大到一般民众。
许礼安说,第一次举办绘本比赛不敢有太高期望,因为作品必须有故事,而且至少要创作8张图画,没想到最后共有87件作品来参加。于是第二年基金会又增加了动画项目,把绘本的参赛图画增加到16张,也吸引了63件作品参赛,每届从中评选前3名和数件佳作,巡回校园和医院展览。
整体来说,过去4届的作品表现的主题,多出自创作者的生活体验,他们对于生命变化无常的感触和关怀,透过笔下的线条、敏锐的色彩,流露在一幅幅动人的画面中。
在媒材的选择上也有水彩、水墨、拓印、拼贴、剪影等不同技法,丰富多元。
令人惊讶的是,不少得奖作品都出自业馀画家之手,例如《阿公打暗号》的作者张春美,50岁罹癌、51岁开始学画画,学画一年就能生动描绘台湾乡间的农村景致与传统生活点滴,画风简洁,充满童趣,技法表现纯熟,视觉风格清新。
尤其她与阿公的“奇幻”约定一直深埋心中,直到成人后才有机会说出来,可见当年阿公过世对她的影响多大。
避而不谈 生出鸵鸟医护者
许礼安说,从部分作品不难看出华人传统社会对死亡的态度——很多大人连提都不敢提。许礼安认为,大人其实可以直接告诉小孩,阿公或阿嬷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不需要用“去旅行、往生、走了”等其他的替代性形容词。医护人员也不应该用“expire(过世)”来代替他们说不出的“死”字。
曾有受训的绘本老师在讲解绘本故事时,会自动把死亡的部分跳过去;也有老师讲完后会问小朋友,“害不害怕?”
“本来应该是细致而复杂的情绪,却被二分法,只剩下害怕与不害怕。”许礼安苦笑说,“我们这样教育出来的小孩都学会了对号入座──以后听到死亡就是害怕,长大后遇到死亡话题也可能选择逃避、闪躲。”
提前学会正确看待死亡
许礼安说,更严重的是,这些小孩长大后若进入医学院,成为第一线的医护人员,碰到快死了的病人,即可能因为病人听了会害怕而不敢告知实情。
“我们都知道要尊重病人的自主权,但不敢告知他已到疾病末期,病人哪有自主权?而医护人员若联合家属一起掩盖病情,等于剥夺病人对自己生命的选择权,是很残忍的。”
借由安宁疗护绘画比赛和台湾生命绘本的征选,张启华文化艺术基金会希望把生命教育的战线往前拉,从儿童教育起,让社会大众和医护人员正向看待生命的起落。
为什么末期病人的临终心愿都要到来不及时才说出来,身旁的人才急急忙忙帮他实现?
许礼安说,一般人都以为安宁照顾是很后端、临终之前的事,其实在前端就应开始,经由良好的疼痛控制,安宁疗护可以让病人仍然维持很好的生活品质。
“生命绘本比赛不是给末期病人参加的,因为我怕他们来不及上台领奖。”许礼安说,很多观念与末期患者沟通是有困难的,因为他们会充满不安情绪,无法讲道理,只有在健康时才能冷静思考。
图像情境具渲染力
第二届金奖《红豆牛奶冰棒》,出自14岁的少女陈燕霖之手。故事用甜蜜的红豆牛奶冰棒描述她与祖母的情谊,有一天小女孩发现阿嬷在半夜离奇消失了,从此再也看不到阿嬷。她问妈妈,妈妈只回说:“阿嬷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红豆牛奶冰棒也成为她思念阿嬷的心情。
评审认为,作者运用水彩重叠将故事情境表现得很好,用色清丽适宜地渲染出怀旧氛围,娓娓绘出祖孙亲情的泛黄记忆;画风细腻,独具特色。
第4届的铜奖《她,笑了》,作者以表姐的生命停留在921地震那一天的亲身经历,述说亲人肝肠寸断,但表姐也可能得到解脱的复杂情绪,提出对生命存在的省思。故事感性,构图平稳,色彩运用不愠不火,是一件协调性很好的作品。
第一届的佳作《农夫阿公》,描绘小男孩看到病床上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阿公,非常伤心。突然之间,他竟看到阿公的口袋里掉出一粒稻子,“稻子精灵”告诉他,阿公该好好休息了,然后变成一颗绿芽慢慢散布在阿公的病床上。原本冷冰冰的病床充满了绿色的小精灵,绿色的温暖与笑声传遍整个病房。
这件作品,线条细致呈现版画般的视觉效果,在细节的处理上,既细腻又朴拙。
生存美学非禁忌
只要是人,终究都会面临亲人死亡与生命的末期。“死亡随时随地无预警的来临,活著的人早晚都要面对丧失亲人的悲伤。”许礼安表示,亲密关系的失落很少能在一年之内完全释怀,甚至有些人永远不能完全脱离悲伤。“透过用绘本说故事的方式,可以让人以比较轻松的方式对生命遭遇进行思考,潜移默化地教育民众面对生死的智慧;生命的失落也许就不全然只有分离或难舍的悲伤,而有著更深厚的内涵、爱与智慧。”
数年前,当许礼安向他的恩师、已逝的知名心理学学者余德慧说,要把安宁疗护结合艺术创作;余德慧当下非常鼓励,并表示“生存美学,会是未来趋势。”
“生之慧与死之艺,是每个人必须学习的。”
余德慧的这句话,让许礼安念兹在兹。如今透过绘本故事,他希望在每个人心中洒下健康的种子;面对死亡,悲伤是需要释放的,面对逝去,更需要耐心的陪伴与关怀,死亡不是不可言说的禁忌,而是生命的必然。“因为有死亡在终点提醒我们,生命可以变得更美好,更有意义。”许礼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