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西装大衣,外加一件让人替它感觉到闷热的厚实斗篷,叼著烟斗,母猫大人站在海边举头观望星辰,神情一副可以推算接下来一个星期天气的阴晴似的。海浪声像米粒从罐头里往外倒洒,海边的巴士车站仿佛建成以来从来没人踏足,安静得如此干脆俐落完整无缺。
你想,母猫大人大概就是搭公共巴士到来。一路上,同巴士的人们对这一身打扮如何评头论足你完全可以把握。反正猫大人对这幅行头早已习以为常,应该可以将所有评论置之度外吧。
逐渐强烈的海风中,你走向前。
“我已经尽我全力保全它不被野狗叼走,并且让它温饱。但这不是完全之策,恐怕你也认同。我不可能一天24小时照顾它、看著它,加上房东太太也不同意家里养猫,我能做的仅此而已。”你说。
“谢谢你。”母猫大人说。然后陷入沉默。
“你没打算接它回去?”你问。
母猫大人摇头。“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照顾它呢?况且它身上已经沾染了其他气息,不被我们国度承认。它已经是被国度遗弃的子民。”
“这也非它所愿啊。沾上那股气息,还不是因为你照顾不全的缘故?你的一个疏忽就让年纪这么小的它到外头独自生存。幸好我及时出现!它来到我的脚下,发出凄厉呼救声,身后就是那只野狗,他们距离如此靠近!我都被吓了一大跳,眼镜一滑掉在地上。情况有多紧急,要不是我的出现吓跑了它,你的女儿早已经归西了!”你说得剑拔弩张。
母猫大人低著头,千般哀愁像投影般正从身上闪过。
“我家附近最近出现体型不是一般大的野狗。一开始我也好奇呢,他们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仿佛在寻找什么。后来我懂了,原来最近有一只小猫的踪影,野狗们集体来查探。”你缓了口气。
“我能做什么呢?我不可能看著它一辈子。它必须到外面去,适应这个世界,不然它永远都这般脆弱。它必须被野狗埋伏追踪,窜出逮捕,没命地跑。它必须经过这个过程,历经磨难,成为一只可以适应街头流浪生活的猫。它必须变得强悍。但你知道它饿成什么样子吗?那枯瘦见骨的样子,看了真想抱住它痛哭!”
“房东太太打开门,我刚要问她有什么可以让它暂时解饿的,饼干碎也好水也好,她却一副搞不懂为什么公鸡天亮会叫那般茫然问我,为什么你要喂它呢?我真想告诉她为什么。”
你越说越激动,“因为它肚子饿啊!因为它刚从野狗的魔掌中逃离。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让它走进屋内,这我理解,那给它一些食物。水也行。它还小,不会自己找食物。暂时给一些好吃的给它有什么关系呢?你在担心它会纠缠你很久吗?不会的。吃饱了它就会离开了。它们天生如此。还有大概十多年在街上吃垃圾堆里的食物,或别人吃剩的食物残渣,然后在皮肤溃烂骨瘦如柴的情况下结束没什么人知道的一生。”母猫大人始终不说一句。
“我好想蹲下去抚摸它。真的。我这人从来不主动和人碰触,偏偏很喜欢抚摸猫的毛发的触感呢。那么温顺,那么毛茸茸,让人想起夏日、海滩还有徐徐海风。但我实在下不了手。它还那么小,那么敏感。一旦我靠近它就缩,它害怕我,仿佛它是易碎玻璃,我双手带刺,一握即碎。究竟经历过什么,让一个小小灵魂这么敏感,这么害怕触碰呢?这么对外界不信任?是什么呢?”
母猫大人的沉默快要把你激怒。
“我回到房间捏碎一些饼干,放在一个小袋子里,偷偷放在屋外一处角落。小猫吃得狼吞虎咽。我就进屋的时候,房东太太劈头第一句就问:你把它丢进井里了吗?我作势哈哈大笑,上楼进房。”
“已经不下一次看著流浪猫提早踏上死亡之路,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社会似乎没有应付流浪猫该如何处置的念头,仿佛脑海里就刚好欠缺这么一块,悬空成了永远的空白,针对不要紧事,忽略式的空白。”
母猫大人抬起头,终于说话,“是啊,我们就存在于人类的这一处空白里面吧。”它蹲下,捡起一块小石子,丢向眼前的大海。它的钻石眼珠在月色下闪闪发亮。“但我们,猫,从来没有祈求大多不是吗?”
你深呼吸,“的确。”
“不管做什么,我总是被其他人以一个 ‘这算什么大事嘛’的眼神浇熄了所有后续延伸的冲动和情绪。世上还有许多人情世故要处理,为何把目光停留在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还是关注身边的人事物吧,那些都是小事。这就是我得到的回复。而我没能做什么。我感到抱歉,却不知道这抱歉,应该针对谁。”
母猫大人哭了起来。那泪珠,比眼睛更加闪烁耀眼。双肩激烈起伏,哭声低沉郁闷。一滴一滴的泪掉落,虽然细小,却比眼前的大海密度更大,其幽暗之深更让人喘不过气。
大海有所动静。靠近海岸之处,起了漩涡。漩涡中央出现一个深蓝色的大块头。花了好长时间,这大块头才完全浮现:那是鲸鱼!如此庞大厚重的鲸鱼。鲸鱼游到岸边,猫大人一个箭步跳落在鲸鱼头上,回过头,抹去眼泪朝你点点头。
接著,鲸鱼一个翻身跃起,像喷射向月球的航空母舰般朝那无边无际的夜空飞去。
编者的话:
面对主角的质疑,沉默母猫大人或许在想:我已无法再做什么,这就是我们猫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