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咖啡店最早的印象,是小时候尾随外公,从老家后门出去,走一段黄泥小径,越过一座木桥,木桥两边是鸭子喜欢吃的水生野菜,然后再过一座较短的木桥,来到歪歪斜斜的几级石阶前面,不走前门,从后门进去也不会失礼的传统南洋咖啡店。从后门进去,多半还能看见咖啡店东主养的黄金猎犬,它伸出舌头摇著尾巴友善地迎宾,非常尽忠职守。
拾阶而上,走进咖啡店烟雾弥漫的后厨房,让人以为自己走入了仙境,要不是黑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窜入鼻腔刺激嗅觉,硬生生把人拉回到凡间,也许真的就会消失在迷雾之中,就像那常年都穿斜襟盘扣花布衣裤的老板娘,她经常在厨房里蒸烤面包,有时会突然消失不见,约莫喝完一杯咖啡的光景,她又会悄然从烟雾中走出来。
小孩是不能喝咖啡的,出门前大人会先让小孩喝过美禄,到了咖啡店,自然无需点饮料,也不需先找位子坐下,大可径直走到摆卖各色糕饼的玻璃橱柜前,精挑细选念想了一周,饼皮最完整,饼上红印盖得最好看的一块豆沙饼。挑好了饼,这才回头寻找外公的身影。外公只要踏出家门,一定从头到脚穿戴整齐,除了一件熨烫得笔挺的短袖衬衫和长裤,头发还得抹上发蜡梳得服服帖帖、油亮油亮的。生在外公那个年代的人,几十年来都梳同一个发型,例如外公,我只见过他俐落地把头发从前额往后梳向后脑勺,就是后来电影《赌神》中周润发的发型。外公多半会点一杯南洋咖啡加奶、一份烤面包和两颗生熟蛋,有时也吃用香蕉叶包裹的经济米粉,配上极少量的三巴辣椒。
那时候,我以为“天天”就是咖啡店东主的名字,长大后才知道他的全名叫官天星,到底有个“天”字。乡下地方一般都这样,店东名字很好猜,光看店铺招牌即可。譬如阿芳裁缝店是阿芳开的,阿德杂货店的老板叫阿德,广荣大炒档的主厨是广荣嫂,那么天天茶室的东主自然该叫天天。
后来,官老板退休了,天天茶室自然就结业了;广荣嫂老了,大炒档不做生意了;阿德往生了,杂货店易主了;阿芳眼睛花了,裁缝店早就不接单子了。至于衣著讲究的外公,他病得严重的时候,双腿无力,行走不便,却想著要理发,母亲便用轮椅推他出门理发。我经常想起那天,他因病消瘦的身躯,只穿著居家的白色汗衫和条纹睡裤,赤著双脚,忘了穿鞋。
我开始学人家喝意式咖啡时,都光顾S开头的连锁咖啡店,都学著别人点卡布奇诺,当时还不知道其他的玛奇朵摩卡拿铁阿芙佳朵味道如何,直到我鼓起勇气尝试了D开头连锁咖啡店的热拿铁,即刻就爱上那一点不苦,且充满奶香的滋味,店家还贴心地随杯附送杏仁小饼干,让喝咖啡一事增添了层次感。
提起阿芙佳朵,那是一个美丽的周日上午,朋友从南部独自开车来到吉隆坡,我们约好要一起吃早午餐,然后聊天聊很久。那天早晨,我空著肚子开例行会议,为了稍后更大的口腹满足,我选择先忍受饥饿。终于,我们在餐厅见面,我如常点了大早餐和拿铁,她则蠢蠢欲试从未喝过的阿芙佳朵。等到服务员把饮料送上,她却突然反口,理直气壮地跟服务员辩驳并没有点托盘上,那小小一杯浓缩咖啡加一球香草口味雪糕。这真不能怪她,她按餐牌点的是饮料,服务生却送上了甜点,怎不教人错愕?虽然阿芙佳朵跟想像中样子的相距甚远,但是那个饥饿的上午,我们意外地邂逅了它,还笑弯了腰,一整天的心情都变得很好。
我的工作需要经常与人会晤,拼业绩的时候应酬更是频密,一般我都选择喝咖啡不喝酒。因此,午后喝咖啡成为了我工作日的常态。不知道是不是人到中年,又或是应酬太多,这几年体重持续飙升,我为了力挽狂澜,决定戒甜,起码喝咖啡时不加糖。如今习惯养成,我无论去哪见谁,只点无糖拿铁,即无需为决定喝什么而烦恼,又有利于健康。
近这几年,有时独自去光顾咖啡店,并不为了要喝咖啡,只是想找一处地方躲起来不受打扰,仍会点一杯无糖拿铁,不为难人家做生意。
至于南洋咖啡,它永远在我心底处,某个似近似远的特殊位置,虽不天天相见,但随时可以召唤,始终没有被意式咖啡取代,其实也无法取代。尤其是那些从都城回到芙蓉城,挣扎著早起与父母到传统食肆吃早餐的周末早上,自然而然就会让人想到南洋咖啡。我虽过了能够放心吃甜食的年纪,但喝南洋咖啡还是必需加甜死人的炼乳,使其更香浓顺口,而当中的酸涩与甘苦,则是需要历练时间,才能懂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