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树
八月有雨,气候开始变温和。在城市里住在高楼17层,打开窗,外面大雨与狂风很快就灌满了房间。突然想起了木心的诗:
“秋天的风是从去年的秋天吹来的。”
马来西亚天气虽四季如夏,可是这天气难免还是跟二十四节气有些相近,每每到了年尾立冬时,天气总是阴沉沉,有气无力的日光施撒,还未坠落地面就已经被分散,不足够充沛地映照整个人间。
第一次读到木心的诗是在大学三年级。毕业时日将近,当时对于渐渐失去可以好好学习的日子而感到忧心忡忡,舍不得校园,舍不得同学们,于是多忧地倒数著离开K镇的日子。
从那时就能预知,眼前这段即将成为过去的日子,是往后如何尽全力地临摹也回不来的。我深深地知道每个我专心想要记住的当下,都已经从当下成为了过去。对于时间是如一道笔直的线往前走这回事,感到无能为力的悲伤。
这八月前段日子还热得可怕,一下子天气便变转凉,掐指一算,兴许是要步入下一个时令,入秋了吧。想想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K镇已是雨水连连。在北部四年的生活已经让我们摸透了K镇的天气,一月份花开,五月份炎暑,十月份入冬。只要在闷热潮湿的下午,看到几只蜻蜓,我们就能预测到,等下会下雨。
如今带著这些对K镇天气的探知,我们都过渡到了下一个城市,这些储存多年的资讯突然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以往我们总是依靠这些经验决定出门是否要带伞,要如何避雨。然而从今往后,这些经验只能够在来年的某个星期三,某个由秋转入冬前的日子,让我们兀自在另个城市里呢喃自语:
“金宝现在也许正在下雨。”
金宝有个每逢星期三晚上就下雨的传说,不知道从谁开始,可是却好像从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就注定了那样,不相信的人总是会在外头被雨淋得满身狼狈。可是也并非无根据,重重山峦围绕著这里,老师常说这就是为什么金宝经常下雨的关系,山很高水云吹不走,积累成群,久了便成雨。
北部的天气像是一个性情果断分明的女子,冷也彻底,热也彻底,回到家乡来竟开始不适应中部的天气,这里更像是个优柔寡断的女子,温差上下仿佛欲言又止般满怀心事,惹人心烦。南辕北辙,不同的天气里自然就孕育出不同个性的人来。
离开金宝到城市工作不知不觉也快一年半,把实习期也算进去的话,这几年来搬了好几次家,居住过三栋公寓。第一次住在21楼,第二次住在15楼,现在住在17楼。搬家成习惯以后,随身的东西就越来越少,越像是个夜市摊贩,一切都可以折叠携走。
对于从小就住在排屋长大的孩子,是无法想像在公寓的生活的。公寓是紧贴著与陌生人的生活,从每种日夜作息中透露出各种生活方式,各种人。在这如此拥挤的地方生活,说穿了更多的是为了工作,要说为了伟大的理念和理想其实早就在一餐餐的微波炉翻热食物里,在一趟趟拥挤的地铁与陌生人紧贴著背的日常里,逐渐烟佚。
同期的同事曾问我,在城市工作生活的这段日子,我们是否被打磨成了别人口中的“城市人”?当我们回到家乡的时候,乡里不由分说地说你这一定是从城里来的吧,眼前的阿姨叔叔已经想不起,你就是以前那个缺了门牙久久未长出来,还爱张嘴大笑的孩子。
可是当我们留在城市里的时候,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一来就能分辨出,你才不是“城市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被看穿的,明明都已经活得跟城市人一样,对于购票机前队伍感到不耐烦,对于路上缓慢行驶的司机感到不耐烦,更是恨人海中每个迟疑的步伐……一样焦躁难耐,我们跟你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于是离乡的孩子就是这么变得里外不是人,尤其在一整天忙碌后安静下来,身边的每一件事物都在提醒自己,此时置身异乡。
八月热了好几天,今天终于下起了雨来,在高楼所看见的雨天如纷飞,一颗颗翩翩如扬尘般降临。在高楼的雨天听不清楚雨水冲刷地面的声音,也看不清雨水在沟区内潺潺流动的画面,只能听见风声和雨声混合在一起,以及在高楼上看见车龙内一道整齐的刹车灯,在迷濛的雨天内如一道红彤彤的伤痕坐落在城市,与霓虹和路灯交错,似是多繁华也掩饰不住的,被雨天揭开的,伤。
忙忙碌碌也不觉原来已经步入八月尾了,自是要立秋。窗外的风吹进来的时候,吹过了一样的肌肤,连承接著风的触感的都是跟往年一样的肌肤,这相似的触感一吹竟把往年那些在北部的日子都从千里迢迢带到来了眼前。我仍旧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作,外面下著雨,我爱泡热茶不让人随便打扰。
可是这一切怎么还会跟从前一样呢?连我都已经是个跟从前不一样的人了。
那段日子该是人生里最令人牵挂的,无忧无虑,说爱人也果断,像北部的天气。而今落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走的每一步都是寻觅,常常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没有被人说服,也没有得到什么领悟,只是突然承接了生活,突然就承接了一切生活所给予的结论,没有疑问,没有迟疑。
外面的风依旧很大,吹过脸庞的时候跟往年在K镇的时候一样温柔,吹得手肘觉得冷,吹得耳边发丝轻轻拍打脸庞,如同往日的一双手轻抚,我似是回想起了往年的雨天,就如木心说的,秋天的风是从秋天吹来的,这雨天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