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次日,侄儿带我到村口堂妹的茶餐室喝咖啡。甫坐定,邻桌一位白发苍苍老者,扶著枴杖走过来,以家乡话称呼我“伯爹”(伯父之意)。
我赶忙招呼他坐下,问:“看起来,您年龄比我大,为何称呼我‘伯爹’?”
他早料到我有此问,不慌不忙回答说:“我们来自同一个村,同姓许。你是万字辈,我叫世民,辈份比你小,称呼伯爹,是应该的。”他接著提起他父亲,说:“我父亲叫许万泽,早年在马六甲卖油条,解放不久回乡。多年前去世了。”
他的话,引起我对许万泽乡亲的回忆。
他父亲经营的油条档口,是我念小学时期,父亲经常带我去的地方。父亲是开甲星快车的司机,间隔来回马六甲与新加坡,一个星期工作7天。巴士需要修理或者必须到交通部作半年检查时,才有几天休息时间。
吃油条谈乡情
他父亲的档口,就在三宝井横街与也而珍律(现改称天猛公路)交接处的十字路口,与东亚茶室毗邻的一片狭长小空地上,面对也而珍律,是三宝井热闹区。
休息期间,晚饭过后,父亲很喜欢带我到这位乡亲的档口谈天,然后买几条油条回去让家人分享。随父亲前往的我,一到档口,这位乡亲就会拉著我的手,问我要不要吃油条。他不等我回答,就包一条热腾腾的油条给我,说:“吃,吃!吃完还有!”,然后叫咖啡店泡二杯咖啡乌给我们。
我拿著香喷喷的油条,不忍心马上咬下去。我喜欢先将油条浸在咖啡乌一会儿,才放入口里。油条是二片合一的,往往要好久才吃完。
当年的油条便宜得很,长长大大的一条,只卖一毛钱,今天却是短小得多,要整块钱一条,差太远了。
吃完油条,我静坐在一旁听他们话家常,间或提起家乡,互问家乡有来信报平安吗,之后是回忆乡间生活的情趣,以及日本占领时期的生活点滴。
我最感兴趣的,是看他从身旁大锅中掏出发酵的面粉,平铺在桌面上,然后熟练地多搓几次,时不时撒一些干面粉以防粘手。搓好了,拿出铝片,将面粉切成长方形的一小块,然后把二条重叠,用筷子压一压、拉长,投入热滚滚的油锅中。
政治阻止回乡
油条成形过程很好看。先是冒出无数气泡,然后逐渐膨胀、抽长,等到底下那面现出焦黄色,这位乡亲就会拿长长的竹筷子将它翻转。另一面煎到同样焦黄时,整条油条就煎好了。
筷子夹起来的油条,还要放在锅上滤油,以免顾客拿到的,是油腻的油条。
那个时候的卫生条例没有今天这么严厉,油条都是用旧报纸包的。旧报纸在那个时代用途可广了,除了包食物,还用来包蔬菜、猪肉、鱼虾、鸡鸭等等。我这一辈人,就是吃旧报纸包裹的食物长大的。
海南岛解放不久,他告诉父亲打算买棹还乡。父亲其时正安排大哥回乡成亲,鼓励他一同回去,还作了“过几年,也要回乡养老”承诺。
大哥回乡后的遭遇和政治局势的变化,迫使父亲打消念头,当年的承诺,也就没能落实。
几十年过去,他父亲的样貌已经模糊。忘不了的,是大光灯下,中年发福的身体,坐在椅子上搓油条,以及时不时以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汗的情景。
在家乡喜遇他的儿子,勾起我对故人的回忆,还有忘不了的油条香。他父亲还乡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大条、那么香、那么值得回味的油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