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唯一的戏院经历了悠久的时光,随著时代变迁而渐渐老了。
多年以前,当我还是懵懂的小学生时,老戏院曾经拥有过一段绚烂的风光日子。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戏院外头早已挤满了等待买票入场观赏电影的人潮。那时,播映的影片多是港片,以及一些国外已经上映过且下档了一些时日才传入的西语片。当时的西语片附有中文字幕,还是那种像书法毛笔写成的铅体字。戏院的巨大看板上,贴满了当期或即将上映的电影海报。我曾在电影看板前驻足,心神总是不自觉地被那些炫丽纷呈的电影海报所迷惑。戏院两侧各有一扇镶上铁栅栏,长年紧闭的木框大窗户,仿彿就能阻绝外面世界的纷扰,静悄悄地在岁月里偷渡某段私密时光。戏院的外墙漆著米黄色和粉蓝色,我总在放学回家途中经过戏院时,望向那堵充满朝气的彩墙,似乎这样就可以轻易地将课业的压力化为乌有。
曾经有一次,我禁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偷偷地躲在戏院的大窗户旁,发亮的眼眸探进封闭的窗户缝隙里窥视,室内透出温暖的微光,不停闪动的电影画面仿彿在我的瞳孔里燃放著美丽的烟火。正在播放的影片传来各种运行的声音,以及观众细微窸窣的声音,都被收拢在一个悠缓的节奏里,以时间为刻度,分针时针滴滴答答流逝,那些画面和光影全都凝止在我的青春记忆里。
入夜晚风充满干爽燥热的气味,像是烟火绽放后残留下的馀味。我随家人外出饮茶,途经戏院,透过玻璃车窗望去,喧腾的氛围从白昼延续到黑夜,等待买票进场的人潮依旧不减,记得那时好像上映著热门的港片。那个年代,对人们来说,看电影是难得奢侈的消遣,是人们在规律的日常生活中进行的一场私密游戏。小镇没有太多娱乐消遣,人们除了聚集在茶餐室饮茶高谈阔论外,就是到戏院看电影来消磨周末时光。
渐渐地,年幼的我也怀抱著进戏院看电影的渴望,始终觉得电影大屏幕投映出的光影,足以照亮我惨淡平凡的青春年月。
终于,我等到了一次观赏电影的机会。那时,正值过年,父亲决定带全家人到戏院观赏成龙主演的贺岁电影。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像是赶赴一场华丽的飨宴似的,我的胸口溢满灼热的情绪,心底在微笑。那天的阳光显得有点刺眼,我觉得皮肤微微刺痛著,但是我的内心却很温暖。当我们抵达戏院门口时,已经挤满排队买票进场的人潮。父亲和熟识的老朋友打招呼,谈笑著,母亲带我和兄姐走进戏院旁边的零食店。狭窄的空间里,架上摆放的或天花板悬挂而下的各式零食桶罐,都漫溢著各种零食甜腻的香气,还掺杂了蜜饯、糖果浓郁的酸甜气味。我们满心欢喜地挑选了喜欢的零嘴和饮料,再随母亲回到父亲身边,置身在排队买戏票的人群中。
等了好久,总算轮到父亲买票了。售票员是名中年男子,目光炯炯有神,他并没有因为买票人潮众多而面露不悦,反而微笑看著我们。进戏院前,我开始雀跃起来,心愿即将实现,就像内心填满了气泡般的欣喜。剪票员坐在戏院门口,入口处垂落著暗红色的绒布帘幕,虽然遮掩了室内流动的光影画面,但如潮水般的喧哗声响却不断传来,吸引我急欲探索的心。剪票员取走我手中的电影票,接著撕去一半,发出“噗嘶”的轻脆声,将剩下一半的票根留给我,像是以此为童稚记忆预留凭据似的,以待日后细细回味。
我掀开布幔进入戏院里,一片深沉的黑暗迅速笼罩著我,只有前方大屏幕闪动的光影画面照亮了我的瞳孔。我闻到空气中有股时光的霉味,从戏院的各个角落隐隐散发著。适应戏院内的漆黑后,母亲牵著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到指定的位子坐下。一坐下,发现是柔软的绒布座位,可以舒服地观赏电影。一会儿后,黯黑的大屏幕爆出眩目的光影,不断播映美丽的画面与色彩。我的心马上被高高地捧起,在黑暗的空间里聚精会神地投入电影剧情中,心情随之起伏。
那投射在眼眸里晃动的光影,悠然的宁静片刻,凝神专注的神情,都成为我日后的美好回忆。
后来我升上中学,老戏院似乎在一夕之间成了镇上最古旧的建筑,时间的遗物。戏院不再聚满看戏的人潮,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观众。那几年,录影光碟的热潮以迅疾的汹汹气势掩埋了戏院的风光岁月。夜里,每户人家聚集在灯火通明的屋里,坐在电视机前观赏电视节目和影碟。某次,我和久未见面的旧友相聚在戏院旁的小食店吃红豆冰,看著巨大看报上斑驳的电影海报,以及逐渐凋零没落的电影院,只能感慨时代变迁的苍凉与无奈,往昔的浮光掠影只待追忆。
直到我负笈海外升学,暑假返乡时,老戏院早已变更为家具店,多年后甚至成为宗乡会馆和热闹的餐饮之地。老戏院不知不觉地在时光的淘洗中渐渐消失,化为记忆中永恒的场景。遗憾的是,来不及在戏院停止营业前再去看一场电影,重温过去美好温暖的画面。
无法忘却的,是戏院大屏幕投映出的闪烁微光。那些微光会在我日后的人生里,依然闪现动人的光芒,静静照亮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