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史的文化座标上,上海这座城市是极端重要的。从学术论述到大众文化想象,关于上海的历史、文化以及政治经济的研究已经汗牛充栋,不胜枚举了。然而,读再多关于上海的书写,初来乍到时,这座城市的魅力还是会摄你心魂,让你在各种如彩蝶出谷的文化、时尚以及历史符号里心神荡漾。魔都之所以为魔都,意义就在此。
初见
上海是个浮华地。我的住所便在所谓的十里洋场之中。淮海中路在旧时代人称霞飞路,两边有法国梧桐,各种洋楼,如今步行个几分钟到陕西南路一带便是纸醉金迷,各路世界名品之所。我住的地方与这镀金的世界虽仅一步之遥,却有好几个十年之远。弄堂里的老公房,外观韵味十足,内里却残留著社会主义时期的气息。这一圈浮华地里还留著许多这样的弄堂生活,里头的老上海与外头那个衣香鬓影的新上海仅一弄之隔,却两不相干。老先生老太太每天依旧拿著漱口杯在弄堂口刷牙,永盛里大门牌下挂著风干咸鱼咸猪肉,老外走过驻足良久,还以为是装置艺术品;一把铁竿撑出来,衣物便晒在上面,内衣内裤就这样大剌剌供路人观赏;卖菜的、修补衣服的、开五金行的,罗列在街边,与那些时尚的咖啡店、酒吧、餐厅以及精品服饰店比邻而居。
在这里有人可以日掷千金,购置华服,千杯洋酒,维持一个晚上的尊严体面;也有人一天柴米油盐,在大妈大叔的包子店,粥棚和菜饭馆一日三餐,过著市井小民的简单日子。两个平行时空并置于此,其冲突感已非昔日的华洋杂处可以形容。新与旧,市井与广厦,错落有致地分布著,在夫妻店与名品店之间点缀的是各种小资情调的商铺。这些装潢别出心裁的咖啡馆,面包店,小食铺,服饰店和艺廊挤身在寸土寸金的小面积上,卯足了全力,以各种艳异的颜色和图形妆成一个又一个宛如艺术品的门面。Cafe Arte,一个牛油果,台北人家,山间堂,小桥流水‥各种情调的名字写在脸面上,在夜幕低垂时,莹莹发亮,好似一个一个丰姿绰约的女子,巧笑盼兮,招君入座。
淮海路上还保留著许多二三十年代的历史建筑。Art Deco的风格是标志,比方说在陕西南路和淮海路角上的国泰电影院在上个世纪的30年代便是个重要的现代性建筑。现在经过装修后,里头摇身一变为设备先进的影城,还继续在播放电影,举办各种电影节。又如在东湖路上有西式大门的东湖宾馆,也是当时著名的洋楼,如今也重新开业,生意还蒸蒸日上。
游历上海的精髓
这样重新复活的历史建筑在上海真是不胜枚举。很多都在外面被市政府贴上了优秀历史建筑的牌子,对其历史,建造工法作了详尽地介绍。然而,对我辈人文学者来说,更想要知道的是谁曾经住过这里,在十里洋场的时代这里发生过甚么样的故事?哪些人在这里楼起楼塌?哪些人在这里创作了至今还令人津津乐道的作品?探访这些历史建筑的前世今生大概是游历上海最有趣的部分了。
比如说张爱玲曾经住过的常德公寓,如今还是私人住所。外面贴著张爱玲故居的牌子,却也贴著私人住宅请勿打扰的告示。大概是想探其究竟的张迷太多,现在的人家干脆大门深锁,把请勿打扰的告示张贴出来,让前来凭吊的张迷大失所望。不过有生意头脑的商家干脆在一楼店面开了一家以张爱玲为主题的咖啡店,里面陈设布置仿30年代上海风,书柜里摆设各种张爱玲图书,吸引著一批又一批闻张名而来的游客。
虽然常德公寓是上不去了,但是就看著外观,还是可以凭空遥想张爱玲还住在里头的样态。公寓的露台是胡兰成在〈民国女子〉里头有详细描写的。胡工笔一般纪述了他初访张爱玲的景象,包括张的穿著,她客厅里的摆设,还有她公寓的格局,客厅外头的露台成了他描绘全景的刺点。他说到张气势凌人地坐在客厅里,阳台外个露台,下面便是电车行过的嘈杂,整个上海都在下面了。胡初见张地描写成了一幅历史图像,仰望著常德公寓外观时,我的心里便生成这幅图像,仿佛张爱玲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公寓,仿佛她便傲然地坐在那里成了雕像,在中国文学史的殿堂里坐成了永恒。
这图景与描写她晚年美国公寓惨淡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张爱玲的晚年,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写字台还是用报纸堆成的。这凄凉或许对生性孤高的她并不凄凉,而是一种清淡,一种人我两不相欠的干脆利落。在中国的人情社会里,张爱玲的处世哲学是极端的,她要的不是人情的黏腻,而是一种银货两讫式的人我关系。这一点胡在文章里已经明白地阐释了。观察力敏锐如胡,好像在初见张时便已经预视了她清寂的晚年,彷佛在乍见满屋的华美时便已经看见这凌人的景致终将溶出镜头,变成张晚年那家徒四壁的孤独。
繁华与苍凉,上海的前世今生从张爱玲的传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