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好远喔!”每次新知友人问所从来,答曰贵州,对方大都带著几许愕然与新奇,发出这句疑问兼感叹。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宋太祖赵匡胤敕谕贵州彝人头领普贵时,那句“惟尔贵州,远在要荒”(《乾隆贵州通志》卷33)。其实,贵州临近两广,对南国友人而言应该并不遥远。或许,这种“远”并非地理空间上的距离,而是一种经济和文化上的疏离。
细细想来,这种疏离感的确由来有自。贵州既不靠海,也不临边,又无大江大河干流穿省而过,而且长期以来交通闭塞、发展滞后。因此,外间对贵州的印象,恐怕还是山高路遥和少数民族这两种典型意象。除此之外,贵州能稍微广为外界所知的,大概还有几件互不关联的事物,而且也要看准谈话对像:与善饮者说茅台酒,与好游者说黄果树瀑布,与读史者说王学圣地或遵义会议。
中国古称天、地、人为“三才”,论战与行事也讲究天时、地利与人和。无独有偶,民谚中就有三句有关贵州的天、地、人,可惜都是负面形象。今日所见此谚版本,一般是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前两句古籍记载甚多,明人郭子章辑《六语》,内收黔谚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言天多雨、地多山也”(《谚语》卷7)。清初朱彝尊辑录《明诗综》,也收录此谚(《明诗综》卷100)。顾炎武撰《天下郡国利病书》,更作详解:“黔中之阴雨,以地在万山之中,山川出云,故晴霁时少。语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也。”又赵翼有诗云:“漫说春光引胜情,今年气候不分明。江南变作黔中地,一月天无三日情”(《瓯北集》卷41)。可见,此二句通用已久,一说黔中的天——气候,一说黔中的地——地理,事实如此,倒无贬抑之处。
“人无三分银”一句,用以描述贵州的经济状况,虽然相去不远,古籍却未见明确出处。
以“中国基本古籍库”检索,此谚倒有另外两个不同的版本,较为有趣。如明代大学士沈一贯称:“谚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宿情’,此其凉瘠不堪、反复难定之状可知矣”(《敬事草》卷6);又清代邓显鹤录《黔西谣》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一里平,人无半点情”(《沅湘耆旧集》卷200)。看来,古谚说到贵州的人,是反复难定、薄情寡恩的。这可能是对“异族”的隔阂猜忌与“远疆”的难以控制,所产生的想像与误解。或许,由于最后这句实在太过刻薄,或与事实不符,因此后人传诵时改成了“人无三分银”。
五百年后看,云贵胜江南?
当然,关于贵州的这三句古谚,今天正在被重新诠释和运用。比如“天无三日晴”说明贵州温润多雨,气候凉爽;“地无三里平”是说贵州山峰清秀,并有独特的喀斯特地貌景观;“人无三宿情”之说或许本来就不公允,而且贵州近年主打少数民族原生态旅游,正是希望以少数民族质朴好客的形象吸引游客;这样,“人无三分银”的现状,也应该可以慢慢改善。如此诠释,似乎也能自圆其说。穷山恶水也就渐渐成为山明水秀,进而地灵人杰了。
当然,除了俗谚的恶评,典籍中也不乏称颂古代黔中山水人物的佳句。如唐代孟郊《赠黔府王中丞楚》一诗开篇云(收入《全唐诗》卷377):
旧说天下山,半在黔中青。
又闻天下泉,半落黔中鸣。
山水千万绕,中有君子行。
儒风一以扇,污俗心皆平。
明末徐霞客游历贵州,惊叹于黄果树瀑布之壮观宏阔,也留下不朽章句:“一溪悬捣,万练飞空。溪上石如莲叶下覆,中剜三门,水由叶上漫顶而下,如鲛绡万幅,横罩门外,直下者不可以丈数计。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势甚雄厉。所谓‘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俱不足以拟其壮也。盖余所见瀑布,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徐霞客游记》卷4)。既有名家品题,黄果树瀑布声名渐隆,今日乃为贵州名胜之地。
所谓地灵而人杰,贵州风光既有可圈可点处,人物也不乏可赞可叹者。光绪12年(1886),贵州举人赵以炯殿试大魁天下,成为贵州史上第一个文状元。一向被视为边僻蛮荒之地的贵州,该科鳌头独占,中外一时为之侧目。当时在京任职的贵州进士、京师大学堂倡建者李端棻闻之大喜,撰联贺曰:
沐熙朝未有殊恩,听传胪初唱一声,九十人中,先将姓名宣阙下;
喜吾黔久钟灵气,忆仙笔留题数语,五百年后,果然文物胜江南。
李端棻这幅对联中所说的“五百年后,果然文物胜江南”,
应该是借自此诗:
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
五百年后看,云贵胜江南。
传说该诗为明初大儒名臣刘伯温所作,今人广泛引用而未注明原始出处。该诗是否真正出自刘基之手,尚待详考。而且其中的预言,迄今也尚未完全成真。不过,该诗的激励意义,以及强调后进地区准确定位、寻求“比较优势”的意涵,还是值得肯定的。如果以明永乐十一年(1413)设立布政使司算起,贵州正式建省恰好600年。六百年间,几度物换星移、沧桑变幻,天道有常而人事常新。抚今追昔,既知沧海蜉蝣,韶华易逝,宁不动心忍性而切希圣希贤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