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爱唤她“我的小云雀”、“小松鼠”,或顽皮地拉拉她的耳朵,戏谑地喊声“小笨瓜”。
在他眼里,她是妻子也是孩子。他以强者保护者自居——设使她是只受惊吓的小鸽子,他就是将它从老鹰利爪下救回的骑士。
他爱看她盛装打扮,为他唱歌、跳舞、吟诗。他乐于为她构想,下一场舞会该穿什么衣服,跳什么舞。每当她翩翩起舞,艳惊全场,他总是站得远远地,不太和她说话,陶醉于自己虚构的浪漫故事——她和他在秘密恋爱,她是他私定终身的新娘。
这段婚姻,他俩似乎称心如意,直到风暴骤然降临。
原来她对他有个秘密。多年前他得了重病,她为救他借高利贷,犯上伪造签名的大忌。如今一切被揭穿,他们的名誉即将扫地。他暴怒颤栗,怪她没知识没脑筋,放话剥夺她养育孩子的权利,因为在他的人生阅历里,凡是堕落的人都有一个说谎成性的母亲。
她却冷静如冰,心水正清。她发现,结婚八年,这是他俩第一次正经地谈事情。
这之前,家中要事向来没有她参与讨论的馀地。他从未聆听她的想法,或乐见她昂首阔步走自己的路,只要她摇著铃和鼓,练习塔郎泰拉舞。
她忆起幼时,父亲曾打个比方,说他和她玩就好像她和洋娃娃玩。如果和父亲有不一样的意见,她就不说出来,因为父亲一定不喜欢。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由始至终,都只是在扮洋娃娃耍把戏讨别人欢心。先是父亲,后是丈夫。从那个家,到这个家。他们的家不过是个游戏间,她是他的玩偶太太。
他根据他的品味为她安排一切,于是她的品味渐渐变成他的品味。他不准她买她最爱的蛋白杏仁饼吃,怕蛀坏了牙不美。他不知道她最要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因为他要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只要她提到任何亲近的人,他就要吃醋。
然后峰回路转,危机消退,一切又回到了正轨。他笑颜逐开欲重修旧好,她却宣布游戏结束。洋娃娃的家家酒人生,愉快却不幸福。她毅然褪下舞衣,穿回平常的衣服,“碰”一声地关上家门绝尘而去。
她叫诺拉,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名作《玩偶之家》中的灵魂人物。她的故事,道破了人类漫长文明历史中,女性作为独立的生命个体,思想与个人意志却不受尊重,频频被当成玩偶赏玩摆弄的困境。当年戏剧上演后,曾为一时之热议。然后时光流转百多年,这部作品放入今日的社会脉络,当中仍有不过时的命题。
在家涂脂抹粉,扮小叮当的建议,看似荒诞却不新奇。试想像一个有个儿有女的家庭,比起儿子,父母有没有更热衷于为女儿购置更多漂亮衣服,把她打扮成个小公主?比起图书、积木或拼图,是不是优先想到买个芭比娃娃给她当礼物?以致潜移默化地让她以为,比起培育坚强独立睿智勇敢等优良品性,梳妆打扮更是女孩儿头等的正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