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与朋友谈绿潮，东拉西扯聊到自己在今年三月某一天，一气呵成看完的三部本地电影。先是赶在Youtube删除前看的《飞行奶油》（Mentega Terbang），再来是上映后票房不佳场次减少即将下画的《伊玛目》（Imam），然后顺道看了当时口碑不错的《Imaginur》 。
这当然要追溯到2022年以近亿票房收入在马来西亚登顶的本地电影《末基劳》（Mat Kilau）。这部改编自本土历史的电影，以“马来人分裂，外敌就入侵”主题贯穿近两小时的剧情，是延伸到文艺场域的政治角力。 电影幕后有马来西亚穆斯林连线（ISMA，简称穆连会）的指印，堪称右翼组织以文化产品影响政治的代表作。
以伊玛目对抗末基劳？
先说《伊玛目》－改编自国家文学家已故阿都拉胡赛因（Abdullah Hussain）的同名小说，讲述一名伊玛目返乡推动改变，打造更包容的伊斯兰，却遭遇重重 阻力。 例如：他接受玩音乐的年轻人，让视音乐为魔鬼的保守派不自在——两派的分歧不断积累，从暗中角力逐渐演变成公开决裂，唤起1980年代“一个清真寺两个伊玛目” 的记忆——伊斯兰党与巫统那个时代的恶斗，撕裂了本地穆斯林社会，许多家人亲戚邻居因此反目成仇。 马来西亚伊斯兰青年运动（ABIM，简称伊青运）主推此电影，看似要以《伊玛目》迂回反击《末基劳》的叙事，惟电影技术处理、表达手法不到位，很快风过水无痕。
《Imaginur》集爱情、亲情、科幻、剧情于一身，男女主俊俏动人，失智父亲角色的出现，更铺述了一段照顾与被照顾者之间的细腻情感与关系，是让观众笑中带 泪的温馨小品。 电影讲述男主角卡在记忆某关卡过不去，于是在重复的梦境、回忆与现实中跳针。 类似主题、叙事手法对影迷并不新鲜，韩国制作团队分分钟拍出更精彩的作品。
然而，考虑到马来西亚的现实条件与局限，《Imaginur》称得上是诚意满满的作品——从演员阵容、演技到主题曲，都没让观众失望。 而市场也没辜负制作团队，跨越族群、语言界限的好评如潮，淹没女主角没戴头巾、男女主海报是否真牵手、电影中是否真拥抱等琐碎争议，在一个月内把票房收入冲破600万令吉。
相对之下，选择尖锐题材的《飞行奶油》就没那么幸运了。批评者逮住电影中父亲那句允许女儿在未来改教的对白，和几个断章取义的情节（如身为穆斯林的女主角吃叉烧包）与镜头（如女主角父亲身上的刺青），认定此电影鼓吹叛教、意识不良，挑起穆斯林敏感的神经线，导致后来政府将这部低成本电影列为禁片、警察传召制作人问话，导演与演员甚至接获仇恨者的死亡恐吓。
实际上，若放下成见，即可发现导演无意丑化特定角色，如爱管闲事、对异教戒心重重的邻居Uncle Kasim——在少女主动为恶搞自己的言行道歉后，也愿意放下长辈身段，为自己过去不经意的冒犯低声致歉。
这个社会无法心平气和看待一部电影，纯属遗憾。当然，《飞行奶油》一开始时枯燥的对白、单调的场景，加上技术上的缺陷、粗糙的表达手法，也让这部电影无法走得更远。那，又是另一个遗憾了。
雅思敏离世乃极大损失
这些遗憾让我对本地导演雅思敏阿末（Yasmin Ahmad，1958-2009）的逝世，倍感惋惜。雅思敏生前的作品，如女主角Orked三部曲《单眼皮》（Sepet）、《焦虑》（Gubra）与《木星的初恋》（Mukhsin），题材环绕在跨族恋与宗教争议——尽管剧中有些对白与情节略嫌刻意（如宣扬多元之美），雅思敏却还是巧妙地运用一些细节，去打破社会既定的刻板印象（如给妻子做饭、关怀流浪狗与性工作者的宗教师），让作品散发出自己信仰中伊斯兰教大爱与人道的光辉。电影之外，雅思敏在校园内逮捕到一个华裔小男生，让他在镜头前坦承喜欢上一个马来小女生的独立日广告，更成了时代的集体记忆。
诚然，雅思敏当年的作品亦难逃卫道之士的攻击，然而这个名字在业界依然占有一席之地，拥有不容小觑的影响力。环视当下，民粹、右翼的势力崛起，仗著主流优势派遣过时老旧的价值，排斥少数、弱势的他者；而欲改变现状、拥抱自由多元、主张公正平权的温和力量，却无法细腻且有效地把讯息置入文化产品中，感染大众，用文艺作品的力量撼动落伍的观念枷锁、挣脱旧时的教条束缚。
说穿了，我今年三月里某一天一鼓作气看完的三部电影，都处在绿潮浪尖上——《伊玛目》某种程度上反映ABIM的困境——宣教手法老旧，势不能穿鲁缟；《Imaginur》技术成熟、包装精美，思想却略嫌不够尖锐；《飞行奶油》眼高手低固然让人惋惜，其遭遇更叫人同情。于是，《末基劳》推波助澜掀起的绿潮，把自己推向近亿票房，同时把三部作品打翻、打沉，或至少压了下去。
La Luna的惊喜
如此悲观的想法，维持了逾半年。即便10月上映的《虎纹少女》（Tiger Stripes）代表马来西亚角逐2024年奥斯卡最佳国际长片奖，也未激起涟漪——电检局粗暴的刀法，把导演的故事砍得支离破碎。原本就烧脑的一些情节，乱刀之下就更让人一头雾水，几乎注定叫好不叫座。
直到11月9日上画的《La Luna》——结合《Imaginur》的技术、《伊玛目》的动机、《飞行奶油》的尖锐——让一部以卖女性内衣、无可避免触及性爱 议题、挑战宗教长老权威为主题的电影，能游走在电检局刀口上，却同时完整且有效地叙述一个故事。电影思想层次从不为家暴施害者找理由，到女性穿好看的不为他人而为自己——无缝接上本地穆斯林社会，回应当下最迫切需求，是为马来西亚人量身定做的电影。
雅思敏生前御用演员莎莉法阿玛尼（Sharifah Amani）没让人失望，在此电影中抬头挺胸无惧面对以宗教之名抑制村民自由、专制迂腐的村长，角色与演技皆让人动容。导演描绘性爱场面的几个创意镜头，既躲过电检局的删减，又能让人会心一笑，实属高招；演员功力深厚，向观众展示如何区别色情片的猥琐与艺术片的情欲；没有大惊喜的剧情，却依然能在某个情节让人眼眶发热，心底回暖。
肯定的是，绿潮不会在短期内急速消退。当一个社会的敏感禁忌越来越多，电影人、文艺工作者如何巧妙借力使力，尖锐却不见血、重击却只留内伤，是时代的挑战。《La Luna》犹如电影里黑夜中那个明亮的广告看板——但愿它在绿潮浪尖上，乘风破浪，越战越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