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进入21世纪之后,最能惊天动地的事应该是中国这个文明古国的再度崛起了。中国的崛起,从北京奥运到上海世博,到国家整体GDP超英赶日变成世界第二大之后,已经成为最受世人注目的历史事件了。除了其璀璨夺目的国家仪式之外,中国崛起背后所蕴含的全球政经秩序翻盘,牵动著世界上所有人的心心念念。除了举世华人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之外,西方人更无不严阵以待,就怕这个古老的文明,再现其Middle Kingdom的帝国霸权威望,成吉思汗横扫欧亚大陆的历史梦靥,殷鉴还不远。
就在举世对“中国崛起”这个戏剧性的历史事件歇斯底里的反应之际,中国却毫不遮掩地以国家之力拍摄了一组大国崛起的历史纪录片。以公众历史教育之名为托辞,其背后所隐藏的文化政治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讲白了,这公众教育不啻就是要将皇天后土之民教育成大国属民?中原子民都该追忆炎黄之情,以华夏文明继承者为傲,以扫除百年屈辱为豪。
我关注的却是在这些男性贺尔蒙气味浓重的大论述边陲的小道流言。鲁迅声嘶力竭的呐喊,早被张爱玲的流言给遮掩。忧国忧民男性论述,在祖师奶奶闲言闲语的阴性书写里早被温柔粉碎。只是这流言野史自冷战以来,往往得不到家国意识形态机器的青睐,它在大众文化、在学院的精英文化里被悄悄供奉入殿堂,到了近来全球市场经济所向披靡后,才浮出历史地表,成主旋律之声。只是祖师奶奶谈情说爱的语言已老去,像一件30年代的旗袍,端出来马上成了古董,穿上去就成了文学经典,不慎好读,太精英学院。此时此刻有更俚俗大众的情爱闲话,郭敬明的小时代三部曲,从小说到电影到电视剧,正在席卷中国上上下下年轻饮食男女的心,大国崛起之后的小时代,在大国崛起的喧嚣之中,见缝插针,成了家国主旋律之外的主旋律,还喧宾夺主,情爱物语,俨然成为认识当代中国的最佳文化文本。
赤裸裸的炫富心态
我们该如何看这大国崛起之后的小时代?
我想先从影评谈起。《小时代》上映后,海内外恶评如潮。国内影评不齿于其赤裸裸的炫富心态。这一连串口诛笔伐到了《人民日报》的官方影评一出,算是到达高点。这官方影评跟习近平的光盘政策步伐一致,俨然孔子再世,明德修身等等道学修辞尽出,儒家家长主义(paternalism)幽灵再现,就怕这青年作家妖言惑众,以拜金主义蛊惑人心,把一整个大国时代的子民格局搞小了。有趣的是,不少国内的影评为求其权威性,还引经据典,以《美国大西洋报》上的一篇恶评为依归,来踏伐这小格局的烂片。
海内外的恶评如潮和影片排山倒海的票房记录形成了一个有趣的文化症状。到底是谁在看?又是谁在骂?那些假道学的恶评在其中难道就没有得到一点偷窥的快感?这当代中国浮华世界的视觉爽感(visual pleasure)到底触动了甚么?这文化症状底下又说出了甚么官腔官调不可说的?国内的影评定调说这股不可挡的文化风潮是90后现象,换言之,看的人都是那些幼稚的孩子,我们这些成熟的大人可是不齿。
对我而言,大人的大论述反映的却是大人自己的焦虑。
第一个焦虑的大论述正是美国具权威性的时事月刊杂志《The Atlantic》那篇万法所宗的影评。
影评把它比作是中国版的《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但却说此片空有形式没有内容,也就是说,《欲望城市》所触动的关于性欲和物欲的视觉爽感,《小时代》青出于蓝胜于蓝,但是关于女性情欲自主的严肃讨论,《小时代》却是大退后,整片不过是男作家(郭敬明)控制女人幻想的投射,其欲望逻辑是中国男权的复兴,女人被中国男性权力物化控制的奇想曲(好笑的是,他们看不穿里面的同性欲望。郭敬明是个自恋男、同性恋是个公开的秘密啊!)。
中国版浮华世界
对我来说,这影评不啻是一种熟悉的殖民话语,saving the brown women from the brown men的典型心态,假女性主义的白人男性腹语术,其歇斯底里的控诉其实说出了某种不安。《小时代》真的太像《欲望城市》,它以假乱真的仿美视觉语言,让中国看起来太像美国,但那相似的底下却是一种抓不准的异象,殖民效仿(colonial mimicry),几乎一样却又不是,那一点点的不一样正是西方殖民者不安之所在。影片中的Alpha male——宫洺(男主角之一),英台混血的脸太过熟悉,高加索的男性魅力却是由一个亚洲人来扮演!围著他转的众多柔弱中国金莲,岂可坠回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深宅大院!住在中国欲望城市的当代中国女子,不够当代,请跟我们的白人姊妹学习,一起来当独立自主的现代欲女。
影评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却看不见他所不想见的。《欲望城市》没你想的那么前卫,西方女子也没你想的那么自主。《小时代》的欲女们也没那么胸大无脑。君不见顾里与顾源(剧中角色)一段关于爱情与面包的精彩辩证?君不见结尾高潮,姐妹们脱下高跟鞋努力奔向未来的女性邦联桥段?被大车轮碾过的小人物,虽然衣冠楚楚,赤脚狂奔的生存意志才是锦衣玉食表象下的残酷真实。
不论海内外,大人们的大论述看见的其实是己身不敢面对之欲望。西方看见的是一个贫穷柔弱东方的不复可见,华人看见的是一个理想的华夏儒家道德文明的倾颓。在这些道德托辞的背后隐藏的是西方新自由主义再殖民的欲望,是大国崛起儒家家长制的文化民族主义。两个看似相互冲突矛盾的大论述,却同样显现出歇斯底里的症状反应。《小时代》一点都不小,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现代都会饮食男女的故事,却激起关于大国崛起诸种宏大论述的过度反应。
这是我读《小时代》引起的文化症状的看法。《小时代》的魅力真不在于美学的诸种层次。其叙事陈腔滥调,其视觉语言拾人牙慧,其道德辩证也了无新意。但是就是在它那些了无新意的戏仿,那些看似熟悉却又不慎熟悉的叙事当中,关于举世都会男女的物欲情欲的连篇鬼话有了新意,激发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文化政治。因为它说的故事不在纽约,不在巴黎,不在香港台北,也不在左派定调的30年代上海(小说开头对上海全景式描写令人想起矛盾的《子夜》或是蔡楚生的《都会的早晨》)。故事建造了一个比纽约还纽约的上海,比欲望城市还欲望的上海,真真假假。因为太假,所以让西方晚期资本主义的老灵魂不安;因为太真,所以让拥抱资本主义的华人长辈们惴惴不安。我看见,这个以假乱真的中国版浮华世界安置了一整代不安的灵魂,那些在资本主义初期残暴原始积累时代长成的90后孩子,透过林箫,透过周崇光,说出了一代人的心声:“我们在大大的绝望里小小的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