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谈语文问题,就不能不谈到南洋大学。《新加坡双语之路》花了一大章来谈南大,一开头便下结论说:
“南洋大学是东南亚的第一所华文大学,它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因为它与历史洪流背道而驰。在东亚的政治土壤中栽培中国的果树,既无法在新加坡成长,也不可能在东南亚任何国家容身。南大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页70)
“南大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很李光耀的口吻,还首尾重述,前后包抄,要她翻身无日。类似的话语,李氏在不同场合说过很多次。在这本他自许为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里,再来一记重拳狠狠揍去,得意地以为南大可以就此结案了。
由此看来,南洋大学,始终是李光耀政治生命中最重要的关卡,是横阻在他心中的一座大山。因为这关系到他的历史清名,还悠关到他语文政策的正当性。为了铲除这座大山的阴影,他就必须不断地罪名化南大,而且这一次,还将南大创办人陈六使先生拖出来狠狠鞭尸一顿。
南大主张效忠马来亚
南大,是李光耀打压异己的最好课题。他不断宣染南大是所种族沙文主义的大学,含有政治议程。例如书中记载他曾于1959年“首次以总理身份到南大演讲”时,质问南大同学“究竟认为自己是马来亚公民还是倾向于认同自己是中国公民”?(页78)
这真是个莫须有的伪命题,是对南大最大的侮辱。恰恰相反,南大的创立,象征了从华侨身份到本土化的转变。早在1950年,陈六使就己宣告“马来亚无异吾人之故乡,既有此一新见解,自当为吾人马来亚之子孙计……(因此)非从速办一大学于中心地点新加坡不可”。所以当1953年倡议马华大学(后改称南大)声起时,《南洋商报》随即发表了一篇意义深长的社论:
“今日华人……视此为第一故乡了;过去为中国兴学,今日转为马来亚兴学了。我们愿以马来亚为国家,‘使长入带,泰山如砺,国永宁,爰及苗裔’。于是,华人领袖倡办马华大学,这是华人决心以马来亚为国家之表现。”(1953/1/26)
这才是当时人的想法,也是南洋大学的真正意义所在──“华人决心以马来亚为国家之表现”!正因如此,《南大创校宣言》中的建校四大理由中,才有一条是“为本邦造就专门人材”。《宣言》更指出南大的两大特质:一为沟通东西文化,二为发展马来亚文化。可见南大为塑造马来亚文化而立,这样的宗旨怎会教育学生去效忠中国呢?
《双语》也引述到《创校宣言》的建校理由(页76),却故意删去最具意义的“发展马来亚文化”不谈,显然是避重就轻,存心误导。南大象征了华人身份认同的转变,李光耀却质疑南大生的国家效忠,这难道是华校生的“原罪”?
1958年南大学生会成发表《成立宣言》时,写明宗旨是“引导南大同学走上为星马忠诚服务的道路”,大声宣誓“我们愿把青春献给祖国”,这个“祖国”当然是指马来亚。翻开当时南大的学生刊物,充满了马来亚意识与文化等各类课题的讨论,这绝非英文至上的马来亚大学所能堪比的,有兴趣者可参看雷澥的《南大春秋》,此不详叙。然而华校生的报国孤心,却换来如《成立宣言》所申诉的结果:“尽管我们表示赤胆忠心,冷酷的现实却告诉我们:‘你们是沙文主义者,国家并不需要你们。’”
南大也重视英文及国文
诚然,当时反对南大的人都持有与李光耀同相的意见,我们只能说这是不同族群对于建国的认知有所差距,那就让各族群去各自表述吧。虽然这场独立前后的拉锯战最终以单元国族的建构获得胜利,却不能就此而随意扭曲当年华族的公众意志,甚至乱套罪名,这是历史的大是大非,我们不能不辩!
李光耀善于用绝对式的表述,来煽动读者对南大的反感情绪。且看他说:“尽管我苦口婆心,南大理事会还是坚持以华文为为唯一媒介语。”(页84)好一个“我苦口婆心”的口吻呵!但请问南大什么时候“坚持以华文为唯一媒介语”了?没有,从没有这回事!《南大创校宣言》说得很清楚:“马来亚大学重英文,而南洋大学则兼重中英巫各语文,以应学术研究之实际需要。”对于学生的招收,更主张“南洋各族子弟,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充分发扬民主精神与教育之最高意义”。这哪像是李氏虚构下的原教主义学府?
我们只能说,南大是以华语为主要教学媒介语的大学,但也仅就其原则与精神而言。在教学上她其实双语并重,英文被列为必修课,学生更积极学习国语。当时除了中文系外,教育系、历史系、地理系的教科书和参考书大多是英文本,且有不少非华裔教师完全以英语来教学。1960年行动党通过其党报攻击南大是沙文主义者,有同学在《大学论坛》上反驳:
“事实上,南大虽然是一间华文大学,但它同时兼用英文,并且大力鼓励学习国语,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不可学习国语’、‘沙文主义’等等的指责,实在离题太远了。”(引自《南大春秋》,页283)
这才是真正的实况呀。如果还不服气,再看当年他的教育部长王邦文的讲话:
“事实上南大许多学系自创办以来既多数是采用英文课本和英文教学,改组后的南大也继续如此。”(《星洲日报》1965/10/10)
这是才衷心之言呀。虽然李、王同属一阵线,但王氏毕竟是毕业于尊孔的华校生,所以良知未泯,不会一派谎言。
当年在南大任教的国际著名作家韩素音家,也曾撰文驳斥,列举事实来证明南大生最具马来亚意识。对于南大学习国语的盛况,以及学生会出版高水平的马来刊物Mimbar Universiti,连《马来前锋报》都高度赞扬。据庄华兴的研究,南大实为华社学习国语的发韧地。至于被李氏痛批为“马共干部”的第一任学生会会长林焕文,更是一位马来语专家。早在行动党定马来语为国语的前两年(1957年),他就己编订出第一本的马华双语字典,同年他还和杨贵谊等南大生受马来精英的邀请,以“特别观察员”身份出席马来语文大会。这些肯定都不是李总理“苦口婆心”所“劝导”出来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尤其对胜利者的说辞,便要有所保留。《双语》中黑白颠倒的例子太多了,下期再为各位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