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年度书市正在城里开展,汹涌的人潮不断往眼花缭乱的书摊里钻去。从前端入口处要走到最终端的舞台,出席角川平方集团主办的“就这样继续吧!—马来西亚当代漫画人浅访深谈”推介礼,还真的需要一点智慧。
除了穿越人群,还要翻山越岭,穿过成叠成堆的儿童漫画和教育等各类书籍。它们好像是书,又好像是消费品,以新出炉或准备优惠价抛售的姿态,与大小读者见面。
孩子和家长是本地书市庞大的消费市场。1990年代末起,数以万计的本土青少年漫画、小说,在过去数十年间大量出版,迅速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产业。它渐渐取代了上个世代以报业集团作为后盾的青少年读物,如你我熟悉的“知识画报”、“青苗周刊”、“少年周刊”等,成为陪伴新一代孩子的成长读物。
那天推介礼要推荐的新书,是“就这样继续吧!”自2014年年末首发后的第三本,也是最后一卷。“就这样继续吧!”前后三卷,共历时4年采撰编,访问共88位马来西亚中文漫画人的前辈和新世代。三大册叠在一起,差不多电话黄页簿那般厚重,涉及多位摄影、美编、文编、总编辑等,耗费的人事和印刷成本之庞大,可想而知。
可是,在这个强调视觉阅读的年代,一个以漫画起家的出版社,何以反其道而行,一口气出版三册文字冗长的“就这样继续吧!”。我坐在约第6、7排的观众席中,除了第一排是媒体单位之外,看著工作人员在前排的每行椅子贴上“漫画人”的牌子。
事后,聼中文总编辑吕毕姗聊起,才知道当天共有六十几位漫画人出席推介礼,事后还安排了一个聚餐,让漫画前辈和新世代漫画人相遇交流。我们见面时,尽管推介礼已事过境迁,她还是边自嘲边语带兴奋地说,“你说哪里有人这么傻?”在本土漫画界中,这或许是前所未有的盛况。
漫画人的情怀
回想当初出版的缘由,蔡再鸿以创作总监的身份在“卷三”现身写序,:“在漫画王当总编辑期间,一直都很想将红人馆专栏里专访的国内外漫画人重新修订,并集位一本图文合辑,我将这提议告诉老板T,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如做一本属于马来西亚漫画人的专访合集。”
“当时的我有点质疑,我们不考量销量的问题吗?本地漫画人比较冷门,是否要加入外国漫画人......上架后赢得许多国内外业者的口碑,美中不足的是销量如我们的销量。我们都觉得很满足,为马来西亚漫画行业出了些许勉力。”
眼前这三卷书,第一卷收录马来西亚目前还在线上活跃的漫画人,不以出版社旗下的漫画人为限,包括大家颇为熟悉的“哥妹俩”徐有利、“秀逗高校”张家辉、“平旦漫画”王德志等人。卷二继续收录筹备时曾列出数不清的漫画人名单,例如黑色水母、番茄、冯健超、黄庆荣等。
最受大家期待的最后一卷,则以描绘马来西亚漫画历史事迹为主轴,特别专访前辈漫画家,包括曾经对本土漫画史有贡献的漫画助理们。每篇访问从他们小时候如何受到启发爱上画画,寻找投稿机会延续漫画的热情,以及后来的各种波折。88位不同世代的漫画人,横跨不同出版社、工作室,仍在线上或已成过去的,他们的故事集结一起宛如一部马来西亚当代漫画人的口述生命史。
吕毕姗回溯当初老板决议出版此专题书时,她说自己也开始摩拳擦掌,决定奉陪到底。出版人蔡锦豪、创作总监蔡再鸿和她三人的热情,恰恰是因为他们也身处在那个时代。
她说,“我们三个不是半途加入漫画圈的,大家对漫画、前辈有一个情意结。现在漫画业做得不错,但是回望过去,以前可能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好多前辈我们都没联络了,我们想要知道这些前辈现在过得如何,也想要让现在的漫画人理解马来西亚漫画历史的由来。”
到底那份对漫画的情怀是什么?
“我们想要让大家知道马来西亚漫画是如何开始的,不是我们一睁开眼睛,漫画业就是一大堆儿童漫画、青少年漫画,一上网就有很多同人漫画,不是这样子的。”这个说法又更具体了一点。
80位跨代漫画人口述 拼凑当代漫画史
用吕毕姗的话,回首这一路走来,漫画史从来就不是一张开眼睛,就如大家现在所看见的那般,漫画产业发展成熟蓬勃发展,成为漫画人不再是一份看不见前景的工作。相反,漫画史是他们与不同世代漫画人千丝万缕的成长回忆,如何镶嵌在马来西亚政经社的各种限制和契机的博弈之中所共构出来的。当中有人因性格、个人际遇、外在条件,如何因看不见前景、牛脾气般的坚持,倒下放弃退场又重新进场,甚至从此退出江湖。
马来西亚当代漫画史最远可追溯至殖民风浓厚的独立前漫画。1970、80年代,不同语言流的漫画在马来西亚的脉络中也有不一样程度的发展。马来漫画风潮从未间断,马来报章、漫画杂志、出版成为马来漫画人和栽培读者群的重要平台,如曾经风靡一时的漫画“Gila Gila”等。
反观,本土中文漫画自1970年代起,以报章的政治时事漫画栏目、各类小说改编成的连环漫画,以及报业集团旗下(像“生活出版社”)的各类青少年读物,如“青苗周刊”、“少年周报”等作为漫画生产的重要平台。1980年代,东南亚一带掀起漫画风潮,其源头是来自香港漫画工业的崛起,讲求效率的漫画分工生产,以及随之而来的大批漫画出版品,吸引大批青年凭著一股傻劲投身漫画圈。
当时,本土中文漫画产业未成气候,张瑞成、森林木和黄奕棋等年轻伙子,对公司营运不甚理解,凭著一股傻劲自行开创“漫画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并为报业供稿,掀开了本土中文漫画史那个阶段的序幕。
中文漫画业在1990年代快速走下波,加上1997/8的金融风暴,漫画业无从幸免于波及广泛的经济萧条,出版社工作室相继倒闭,好些漫画人和漫画刊物转攻马来市场或干脆改行寻求生存。直至2000年,漫画业才重新开始建立稳定的产业基础,包括以平方集团为首的“Gempak”,以及开拓校园读者市场的儿童漫画如“哥妹俩”、“小太阳”系列等,一改过去校园和家长认为漫画是存有不良意识读物的刻板印象。
当然,当时漫画产业的基础逐渐稳固,也意味著投入漫画创作的工作者,需要以一定的纪律配合连贯生产行销宣传的流水线生产。当校园市场作为漫画可以仰赖生存的一种市场机制时,漫画不仅是以纯粹说故事的连环漫画或四格漫画现身,它同时需要想像自己为一种符合学校主流教育价值观和讯息而服务的载体。
当漫画作为一种教科书、成语解说等媒介的时候,漫画本身是否还能多少贴近原创,这多少可透过书中受访的漫画人的口述生命史中,所反映出他们应对市场机制转变的适应和不适,看出一些端倪。此外,网络和电脑科技的冒出,对漫画创作是一种挑战还是助力,不同漫画人也有不同的看法,当天推介礼的与谈人也多少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
漫画,作为一种江湖
翻看每个人当初入行漫画业的回忆片段,几乎都是无止尽的贫穷与尊严战斗。当时“文化创意产业”这种说法尚未流行。
整个产业仍未成熟,包括出版规划、读者群和分销平台、收账薪金等经济生存模式。许多漫画人和漫画助理经常收不到稿费,甚至也有的在不知情下被出版社取用作品另行出版。什么产权、智慧财产权,从过去至今仍然是一个创作人说不清的课题。他们处于自我剥削和被剥削的状态中,寄托青春时期对梦想的热诚,一步一脚印地走来。漫画人和家人、同行人之间的义气相挺,也成了形塑这段漫画史的重要基础。
人称成叔的张瑞成在书中回忆起成立“漫画人出版社”的那段经历,提到“《少年乐园》的罗萍姐愿意给我们办公室,不收租金。于是我们就这样开工了。……还学香港的制度,请了几个助理,每个人三四个,最高峰时起,我有五六个助理。问题是,出版社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钱发薪水给助理。没有钱吃饭,就吃即食面。大家合煮几包,煮熟了不能马上吃噢,要等一下,等它发涨,看起来量多,才开餐,很惨。”
此外,互相让出漫画版位或工作机会,给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是常有的事。早期本土中文漫画业尚未成形,但是“漫画人出版社”模仿香港漫画工业的分工制的实验,也意外的造就了一个插曲。漫画创作,比起其它类型创作如插画,前者更需依赖分工才能加速完成创作,所以它有点类似师徒制般在这个行内牵起了点线连。
同样也曾在漫画业挨过没发薪水、仰赖大姐带来公司的Milo过活的吕毕姗,当时在旧巴生路就读中央艺术学院广告设计,也曾在“漫画人出版社”从事分色工作,“第一批那一代是跟我有关系的,就是张瑞成、森林木、黄奕棋,还有他们的助理,都是我们那个年代的。”
“我们先不谈丁喜更早期所代表的插画那一派,漫画界就是从最初的那三个人所发展出来的,因为他们三人画的是漫画,他们共同都有一个、一个哦,很厉害的助理叫作杨孝荣。他们三人决定不做了,可是这个助理依然继续埋头,即使剩下他一人,后来他有很多主笔、很多助理,那他的一个助理,又带出很多个助理。”
对于漫画界的事,她总是能娓娓道来其中的细节。
“在书写的过程时,我们觉得很爽。因为,我们开始慢慢补抓到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的牵连,它是不会断的。没有人会无端端在这个行业突然冒起,就像我会在‘这里’,一定是因为有人带著我进来,或者我因为受到某人的作品影响才进来的。到现在依然如此。”
这个看似四处林立门派、互不相连的马来西亚当代中文漫画圈,一旦透过漫画人的口述历史串起行内的记忆时,一张互牵连、无限开支的树状图就开始慢慢浮现出来,离清晰又更接近了一些。
原创漫画:就这样继续吧!
尽管是再厚的三大册书,也无法一一尽录所有漫画人的专访,吕毕姗说,其中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截至出版以前,大家始终无法追踪到一位前辈的踪影。
“有一个漫画前辈,叫余永勤,大家都想找他。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主笔。以前那个年代跟的是香港风,卷三的这些前辈跟的就是香港风。他的网点很强,拉风拉得很漂亮。”
“当我们要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曾经扩散所有消息,希望能找到他。起初,我们以为张瑞成会有他的消息,因为他们的妻子互相认识,后来却失连了,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这是我们的遗憾。”
吕毕姗说,未来漫画人若出席各国的漫画高峰会议或与漫画相关的活动时,大家也可以携带这套书出国与其他国家的漫画人交流。有的国家会有一本自己专属的漫画史,出版这三部曲以后,也算是角川平方给自已以及漫画界一个交待。
她说,这跟他们坚持从事创设原创漫画平台的心情是类似的。
“因为我们看著曾经辉煌的香港漫画步入没落,台湾漫画也险于消失的下场。我们觉得这是一个遗憾,为什么日本漫画可以那么强稳,因为他们坚持。马来西亚原本也有原创漫画,如果没有人愿意去坚持这个工作,支持这个行业,我很难想象那是什么感觉。原本存在的东西,怎么会突然间消失了?”
“我们不是要制造一个新的年代,制造一个新的版图,而是将马来西亚漫画史完完全全、原原本本的面貌呈现出来。这三部曲不是平方集团的书,而是马来西亚漫画界的历史。”
关于马来西亚当代漫画产业的种种,我们可以讨论的议题仍然繁多,但是随著这三部曲的出版,对吕毕姗而言,已然对当代漫画人表达了一种敬意,算是完成阶段性的任务。关于漫画业的当下与未来,蔡锦豪带著某种介于怀旧与前瞻之间的笔触在“卷三”提到,“我们这一代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希望明天的人能够飞奔得更灿烂”。
“明天的人”指的是谁?
他早已在“卷二”的序留下了伏笔,“我相信年轻的力量”。正是每个时代不愿受尘世规条束缚的年轻,才成就了这个曾经不存在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