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1日,一代蒙元史大家、中央研究院院士、台湾国立清华大学历史系荣誉讲座教授萧启庆先生驾鹤西去,享年75岁。昨晚从海外友人处获悉此噩耗时,怅然若失。萧先生与我非亲非故,亦无任何学术渊源,更素昧平生,然所敬重者,是先生一生在孤寂的环境中所保持的一腔学术热忱与坚持。
萧启庆先生1955年秋本科开始问学于台大姚从吾先生门下,先后以蒙元史为方向完成学士与硕士论文。而后于1963年入哈佛跟随柯立夫(Francis W.Cleaves)和杨联陞二位教授继续治元史,完成博士论文,留美任教,期间回台大历史系任教一年。1974年转入新加坡大学历史系执教,1994年任台湾清华大学历史所教授,2000年当选中研院院士。
治学严谨,视野开阔
按照萧先生自己的说法,元史是中国史上一个特殊的朝代,元史也是一个特殊的研究范畴。因为元史不仅是第一个由游牧民族所肇建而统治全国的王朝,而且是一个包括欧亚的世界帝国之一部分。元史可说是最具世界性和民族多元性的时代。因此在研究视野上就有两条主线:一个是中国史与世界史的范畴;二是文献材料上包括汉文、蒙古文,甚至是波斯文等民族文字。因此这对学者的要求相当高,也因此元史研究人才相对其他断代史来说要少得多。断代史里有两个是少数派,一个是魏晋南北朝,一个就是元史。前者因材料匮乏所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后者因语言和视野所限,极具艰辛,令人望而却步。
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断代史,元史有两个研究主轴:一个是探讨元朝在中国史上的独特性,一个是考察其在中国史上的延续性。前者为横向来看元朝的草原传统,及外来文化对元朝典章制度上的特点;后者强调元朝对宋金的延续与其后明清的继承。因为横向才可以看到微观上的内容,纵向比较才能看到真正的历史地位。萧先生虽然从未讲过范式,但我们却可以发现他对西方汉学的持续不断的关注,从而做到了我在上一篇〈也谈汉学研究的新方向——以社会史研究为例〉中所提到的“预流”。这就是所谓“宋元明变迁”在他的研究中能够时时体现出来。这个范式源于1997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所举行之国际会议,其后论文结集由哈佛大学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就是如今颇受海内外学界重视的The Song-Yuan Ming Transition in Chinese History(《中国历史上的宋元明变迁》)一书。
该书试图联系起两个中国史研究中的重要时期,即“唐宋”与“明清”,而此其中正恰恰存在著元朝此一时期。而该书希望透过讨论“唐宋”与“明清”间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建立其起论点,即宋-元-明的变迁,以此来联系起唐宋时期之中世史(mid-imperial)与中华帝国晚期(late imperial China)之间的叙事鸿沟(gap)。这些都源于他从大学时代以来,持续不断的关注日本东洋史学和西方汉学,并汲取其优长,从而不自外于世界蒙元史研究的主流,对主流也作出更多的贡献。我虽不专治元史,但从先生著作中“纵横交错”的研究视野,以及对主流的关注,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与提醒。
独钓寒江雪的坚持
上已提及,治元史者在国内外皆为少数派,元史向来被认为是个冷门的领域,萧先生曾坦言,时代会变,学术风气也会变,热门可以转为冷门,冷门也可以回复为热门,一门学问由冷转热时,固然群趋若鹜,由热转冷时,则有赖少数人耐得住寂寞,辛苦撑持。萧启庆认为,他自己便是扮演“耐得住寂寞”的角色。他在1974年转入新加坡大学历史系执教时,不得不以讲中国近代史为主。但是在教学与科研脱节的情形下,依然坚持辽金元的研究。萧先生清醒地知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的道理,他在既无商榷切磋的对象,也无法培养后进的情况下,只好与澳洲国立大学的元史专家罗意果(Igor de Rachewiltz)教授成为合作最亲密的同道,他曾开玩笑说他们俩是“南半球仅有的两个蒙元史学者”。这句话的确彰显了他们在这条路上的寂寞。
然治史者必须熬得住寂寞,在社会普遍对历史研究的意义茫然无知的庸俗环境中,必得带著“察人所不察”的独到,与对自身事业的温情与敬意坚持熬下去。这一熬,眨眼便是20年。即便近年病痛缠身,先生依然埋首于学术研究,先生今年还是完成了《元代进士辑考》与《九州四海风雅同:元代多族士人圈的形成与发展》两部大作。或许很多人还不知道,在上世纪60年代初,萧先生和李敖是当时台湾大学历史系最被看重的学生,两人后来走上不同的道路。两人道路不同,成就迥异。今天我们印象中的李敖先生学问好,风头也盛;但我更愿意将甘于寂寞、不燥不急的萧先生看做是我前进路上的榜样,以扎实的学术研究来潜移默化社会文化之风,最终再由此风改造体制。
1979年版港剧《楚留香》主题曲如是道:“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飘我影踪。云彩挥去却不去,赢得一身清风。尘沾不上心间,情牵不到此心中。来得安去也写意,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未记风波中英雄勇。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萧先生曾在一篇总结自己一生的习史经验的文章中提起“千山我独行,何必相送”这句话说明本身在这条万径人踪灭的路上,只是比一般人“多几分傻劲,少几分功利”。由此观之,相信先生当年也是非常喜欢这首歌的。在今天浮夸草率的学术环境中,如果能在每一次重读萧先生留下的作品时,都想起先生的学行,我想,今天的我们便会自然地多一点谦卑,少一份恣睢,更提醒自己“严谨”二字。
哲人日已远,典范在夙昔。谨以此短文为先生送行,望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