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潜〈桃花源记〉中,渔人进入桃源,犹如文明入侵此“绝境”,带来历史与知识,故事停留在仙乡传说般不复追寻的收尾。试想若继续写下去,会有怎样的发展:桃源中人分成两派,一派想返回人世,一派继续留在桃源……,也可能如苏轼笔下所写蜀青城山老人村,“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无论如何,人生识字忧患始,文明渗透,纯朴自然不再。
一如女书,纯粹由女性书写构成的世界,从书写之处(扇面、布帕、纸片)到书写的表达方式(造字、读字),创造属于女性之间表意达情的符号与声音。然而除了在文革时遭到破坏,也由于女性识字,少用女书来传达,导致女书濒临消失。原本私密的国度,无法抵御庞大文明的渗透与破坏,终究没落。我总想到发现新大陆,文明犹如病毒,一一摧毁在地的一切。
从以前的帝国殖民至今日文化殖民,台湾、香港与东南亚的情况各不相同,“后殖民”此一词汇也不该套用到各地,更严肃地说,应该是“一个后殖民,各地表述”。殖民固然带来现代化,但也如电影《赛德克‧巴莱》所表述,到最后“我”已非原来的我。在读以乐府〈上邪〉为题而写的许多新诗作品,罗智成、林燿德、夏宇的诗作,都昭示其对现代文明的反思,情诗或性爱的解读只是表面,更深层的一面,是诗人对80年代以来城市文明的焦虑。城市文明如影随形,原本永恒的都如泡影,不再历久弥新。
再回到陶潜〈桃花源记〉,正是诗人反映当时乡村的生活境况。由于时代动荡,税役沉重,人民对仙乡的渴望使得这类记载在民间流传甚多甚广,每次阅读这些故事总与小时候对幽浮或不可知、不可思议的现象联想在一起,在山中迷路的樵夫,仿佛被外星人带走,回来时已忘却去过哪里,而时间也已流逝(如王质观棋“烂柯”的故事或有名的刘阮入天台),天上一年,人间十载,人事已非。
跳跃联想,贯通古今中外
根据民国以来许多学者的研究,陶潜〈桃花源记〉是从民间传说、地方志、史书等相关素材加工而成。中学时读到桃源为陶潜心中理想世界的说法(或说是小国寡民的想像),现在知道此为透过文学艺术加工的过程,来表达诗人的情志,并非诗人凭空原创。
宋代江西诗派的诗人面对唐诗这座巨大而无法翻越的山头,也是另辟蹊径,无论“点铁成金”或“夺胎换骨”,都在原有的基础(或焦虑)上找寻可能的出路,不能单纯以挪用、剽窃而观。
艾略特说:“坏诗人用借的,好诗人用偷的。”“借”是看得见,但“偷”往往是神不知鬼不觉。如晏几道词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二句,原是五代诗人翁宏的诗句,名声不响亮,但晏几道原封不动“偷”到词中,便成为传诵的名句。
新诗亦然,新诗中许多游戏的方式,在形式与意义上推陈出新,既是颠覆,亦为创造。这在古代也可找到相似的例子,如杂体诗词。这类杂体诗词通常被视为游戏之作,认为是文人炫才,实则如带著脚铐跳舞,以集句诗或集句成联而言,考验作者阅读之广与才识之深,集句词亦得考虑格律,透过诗词字句重新组合产生新的意义;再如回文,顺著读是一种读法,倒著读格律亦合,意思不一定不同,这是汉字独有的特质,或是顶真体,一句的最后一字成为下一句的开头,这在新诗中亦常见;新诗中的隐题诗就如古代的藏头诗词,每一句的首字组合起来就是欲表达之言;更别说现代的图像诗如宝塔诗(或一至七字诗)。新诗发展虽只有一百多年,然而放到更长久的古今诗歌史上,这些形式上的养分是源源不绝的。
学问是中西古今共通的,毋须划地自限,就同《易经》谈变易与不易的真理,这冥冥之中有如循环。
我读《马可福音》时,耶稣说:“你们要记住,凡不像小孩子一样来接受上帝主权的人,绝不能成为他的子民。”马上联想《老子》所言“如婴儿之未孩”、“圣人皆孩之”、“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复归于婴儿”、“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或是孟子所言“赤子之心”,这是可以会通的。
在大学时修韩非子,老师上课的方式是以西方哲学、制度对比《韩非子》书中的内容,多年来我仍感到当时上课受益匪浅,并学习将这种方式运用到其他阅读上,无论图像、影像、音乐与文学,是可以对话、互文、参照的。
这样的会通也可反思中西古今的差异,如文体/类,古代的分法其实并不如现今,有很多模糊的分类,但可包容的范围也愈大,现今在西方散文、小说、诗、戏剧的框架下,就得面对许多模糊地带的分类争议,也出现许多新名词,但不一定能消弭争议。或许在彼此参照、会通的过程,找到属于我们的定义与归属,会比不断“横的移植”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