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角,天之涯,十多年前因故滞留柔佛新山多日,被老同事以马来半岛的海角天涯,"诱骗" 到振林山泊港(Sungai Pok)走一趟。所谓海角天涯,说好听可是浪漫想像的存在,说不好听也可是落后的穷乡僻壤。虽说丹绒比艾(Tanjung Piai)方为马来半岛最南端,然而当走至柔佛这个最南部地方之一,其时大部分犹未开发一片荒凉,还真有一点海角天涯的寂寂,但跨过一道海峡便是新加坡了,仿佛天涯又不过近在咫尺。
实则所到之处并非泊港河口,而是毗邻泊港不远的谢厝港(Pendas)河口,与对岸新加坡的蔡厝港(Choa Chu Kang)相望,回程倒是转去泊港看了洪仙大帝庙。2022年有机会再访泊港,发现泊港一带已然大不同,泊港河口东边约莫三公里是衔接新加坡的第二通道,西边约莫三公里则为丹绒柏勒巴斯港(Tanjung Pelepas),当年泊港的河口面向柔佛海峡,也能直视数公里对岸的新加坡,如今河口却面向人造岛森林城市(Forest City)。
柔佛港主时代(1844年至1917年)的泊港,由于邻近新加坡也曾兴旺一时,据说港脚住有上百户、约莫500人丁。时移势转,今日泊港与其馀小河港一样,除了尚保留其地名外,已然湮没无闻,不为人所知了。1961年许云樵先生的《柔佛的港主制度》并无列入泊港,1924年英殖民官员J. V. Cowgill把Sungai Pok称为卜港(Pok Kang),1984年马来学者M. A. Fawzi Mohd Basri 亦记之Pok Kang,2007年美国学者Carl A. Trocki则记之River Poah,又注明在Tiram Duku(昔称吕龟港)区域的River Po' Besar(大泊河)与River Po' Kechil(小泊河)。
根据 Trocki,泊港很可能于1945年开港,港主为Teo Ah Hock,Fawzi Basri则记述港主为Teo Ah Yan,当时开港垦殖主要种甘蜜与胡椒,离泊港不远的义山仍保留港主坟墓,港主叫作张视合,与潮州人张姓的Teo符合。当笔者发现墓碑有修改过的痕迹,义山负责人李丰升解释,1999年他们为港主重修新墓误刻张观合,后来在新墓后边不远发现港主原墓,从老墓碑惊觉港主原名张视合,惟有在新墓碑上改回港主原名。Trocki考证所得,泊港与吕龟港同属一张港契,另据文史工作者赖益盛考据,1849年Danga的洪厝前港港主Kuan Ha Aik也可能是张观合,他不排除"张观合"与张视合都是同一人,至于Aik字可能是潮州人的惯性称谓。
马来文的Pok其实没有什么含义,当地马来人则认为Pok源自kepuk,即储存稻米之处。也是洪仙大帝庙理事会主席的李丰升称,中文地名之所以称为泊港,据说昔日河边停泊了很多小船,而那个时候交通主要靠河道。不论pok还是puk皆与泊对音,而中文泊与箔、箔亦同音,故泊港也曾被写成箔港或箔港,峇株巴辖的淡泊港(Tampok)亦曾被称"淡箔港",1999年苏伟妮《马来西亚中文地名手册》则把Kampung Pok(其实即泊港)记之甘榜波,此外亦有称谓Sungai Pok为"双溪卜"之说。
不过李丰升告知,向来正式中文名称只有泊港,小时候他在旧港脚看过洪仙大帝庙牌上亦注明泊港。日侵时期"华侨男女老幼殉难义冢"写成箔港,他觉得有可能是刻墓师傅手误之故。日侵时期,泊港曾面临浩劫,泊港胶园主郭来扶一家被灭口,甚至那些避难逃到泊港的华民,联同被捉的泊港华民合计百多人被杀害。义冢墓志云:"......本处原属僻壤,侨户不多,不料竟于民国卅一年(1942年)三月四号,岁次壬午年正月十八日,被大队日军残杀活烧,男妇老幼暨外地前来避难者,皆无幸免。焦墟惨目,骨抛荒郊。同人等爰向同侨募款建此公墓,藉伸哀忧而重志念。"
现今地图上只有Sungai Pok Kecil(小泊河),没有当地人声称的Sungai Kampung Pok(甘榜泊河)。当大、小泊河只剩下小泊河,反而甘榜泊现在有大、小之分。根据李丰升,其实小甘榜泊(Kampung Pok Kecil)即为现今华民口中的泊港,本地人唤作Kampung Pok。昔日的泊港呢?原来日侵时期,老泊港华民多已迁出避难,逃到新加坡及柔佛各地,二战结束后大多不愿回返,老泊港就此逐渐没落式微,1992年洪仙大帝庙亦迁至不到一公里外的现址。
洪仙大帝庙仍保留两副久远的牌匾,20年前李丰升察看牌匾破损之处,惊异发现原来牌匾有注明年份,一副是"众位诸神"注明咸丰癸丑年,即1853年;另一副是"明德进香"咸丰辛酉年,即1861年。德,非常用字,"德"字的古写,发音亦为dé。若说泊港约莫1845年开港,相隔数年便请来洪仙大帝坐镇合乎常理。原来19世纪港主时代,华民拓荒开垦其中一大隐忧便是虎患,尤其1850年至1860年代虎患严峻,据统计新加坡每天就有一人被老虎咬死。1983年新加坡邱新民 "洪仙宫来历"便称,新加坡应称为虎城或虎岛,因为新加坡只有老虎没有狮子。
如果说,华民创设的两大本土神明,仙四师爷是中马客粤方言群开矿的守护神,洪仙大帝便是南马潮闽方言群开港的伏虎神。泊港与新加坡一衣带水,新加坡虎患已然如此惊人,泊港虎患之严峻可想而知。根据李丰升,虎患年代久远如今没人说得清楚,据他所知港主得悉老虎经常来袭,便在回返中国时请来洪仙大帝坐镇。可是,不是说洪仙大帝为华民创设的本土神?有学者追查洪仙大帝的神源,发现中国没有任何记述,这方面仍是待解之谜。
新加坡顺兴宫"洪仙大帝" 牌匾立于1851年,被视为洪仙大帝庙的始祖,邱新民也称洪仙大帝是"新加坡人自己创造的神"。泊港洪仙大帝庙的牌匾立于1853年,与新加坡仅仅相隔两年,是为马来西亚现存最早的洪仙大帝庙,比有祭祀洪仙大帝的新山柔佛古庙历史更久。2014年杜玉莹《洪仙大帝》一书,记述了马新的29间洪仙大帝庙,柔佛占了24间、新加坡四间、森美兰一间,副祀洪仙大帝者有11间,森美兰一间,馀者皆在柔佛,柔佛住宅商店主祀洪仙大帝者亦有五间。
关于洪仙大帝来历的传说很多,不一而足。邱新民的说法是,洪仙大帝是"三脚白虎"的化身,据传说被猎人快刀削断了一条后腿,遇见一樵夫便化身红面老者求助止血,樵夫不意发现老者身后有虎尾,知道是老虎所变,本想举斧劈死它,但樵夫有好生之德没有动手,为虎包扎完毕便回家,晚上梦见老者来谢,感激樵夫不杀之恩,并称自己是管理老虎的使者,如今阳寿已尽即将升天,三天后樵夫至原处替三脚白虎焚化,立一神位镇境,尊称红面老者为洪仙。
当然这是民间传说,其馀不同传说多亦提到"三脚白虎",也有人称洪仙大帝是伏虎罗汉转世,甚至有人把洪仙大帝与洪门挂钩。奇妙的是,诸多洪仙大帝庙中,多在神庙旁边附设"虎爷洞",虽有些地方的虎爷祭拜已变成"惊蛰祭白虎打小人",华民一方面供奉为民镇虎、伏虎的洪仙大帝,一方面又供奉他们敬畏的虎爷。更奇妙是,洪仙大帝的造型不是骑虎就是踏虎,反而庙旁"虎爷洞"的虎爷造型却是一派凶猛。
犹记得李丰升的一句话:二战后这里曾开设"泊港公立学校",可惜仅仅坚持数年就关闭了,泊港如今只剩下我和另一家两户华民,即便整个区域亦不到十户华民。换言之,泊港华民所有事物皆已灰飞烟灭?不是的,纵使泊港华民高速流失,纵使凶猛的马来亚虎今已濒临灭绝,守护泊港百多年的洪仙大帝香火依旧旺盛,日后这一方水土的记忆就靠这一脉香火传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