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月谈德川庆喜的文章中,曾略及日本史学中对幕末与明治维新时期政治人物的评价问题。该篇刊登以后,数位朋友对此一课题表示兴趣,特别是关于该时期政治人物的出处进退问题,颇令一些关心中国近代史的友侪作了一番比较。受此鼓励,上次所谈亦意犹未尽,故本篇再介绍一位幕末明治时期的政治人物,藉其传奇人生,为了解该时期以至近代以来日本政治文化,多添一点谈资。

这次要聊的人物是榎本武扬(1836-1908)。榎本的名字非家喻户晓,但在幕末明治时期仍不失为一风云人物。榎本出身于幕臣家庭,即其家为德川幕府直系臣僚。这样的家庭背景,对他的人生观和政治立场当早烙下印记。他十六岁时,就跟随时任“箱馆奉行”(箱馆即今函馆市)的堀利熙前往虾夷之地考察。在明治时代以前,虾夷地即今北海道还不算直属于日本的领土。因此,对虾夷地的勘察探索,就是幕府于其地拓展力量的预备工程的重要部分。如以下将要说到的,榎本一生与北海道结下不解之缘,很可能就是肇因于此。

正是因为其北方探索的经验,大约在十九岁的时候,榎本被幕府送进了长崎海军传习所学习,成为了该校第一期的学生。时为1855年,日本正面对美国海军的武力威吓而不得不放弃锁国方针,并向美国以及其他西欧列强打开门户。面对此前所未有之变局,幕末日本风起云涌。幕府的改革派主张对列强采取妥协态度,同时亦著意以现代化方式武装日本,海军传习所即为一例。另一方面,各地武士因不同原因而汇聚成了一股反对外国势力入侵,并针对幕府统治的政治思潮与运动──“尊皇攘夷”,最终导引出幕府的倒台。

在各路人马躁动不安,滔天大乱还在酝酿的时候,年轻的榎本一意在海军事业上努力。在长崎海军传习所毕业后,榎本于1862年负笈荷兰学习,至1867年回国,并成为了日本海军军舰“开阳丸”的舰长。可是,时代瞬息万变,同年10月,德川将军庆喜向天皇上表呈辞,表示支持大政奉还,为幕末战争掀起了序幕。

翌年1月,榎本被临危授予幕府海军副总裁之职。2、3月之时,庆喜归降,大阪城无血开城等一连串事件中,海军的动向惹人关注。至8月19日,榎本作出了惊人之举。

他率领海军从品川港出逃,北奔仙台。10月,榎本的舰队与幕府的支持者如桑名藩主松平定敬、旧幕臣大鸟圭介、新撰组(此为支持幕府的一支武装力量,汇聚了不少剑客奇士)的土方岁三等人,齐集力量于北海道。

榎本等人更惊人之举是在攻下位于箱馆(函馆)的西式防御工事五棱郭后,于1868年12月成立新政权──虾夷共和国;同月15日,榎本武扬获推选为新政权的总裁。要说在东亚,甚至亚洲成立的共和国,这虾夷共和国应为首个。篇幅所限,姑勿论此一共和国的理念为何,其以共和之名而成立,要之亦为一创新之举矣。

面对明治新政府军的海陆两途猛烈攻击,榎本一方先是于1869年3月下旬败于宫古湾海战,而随著新政府军在陆路上的突破,虾夷共和国形势岌岌可危。5月11日,新军对箱馆发动总攻击。战况惨烈,土方岁三于箱馆城内的一本木关门战死。同时,新政府军的参谋黑田清隆向榎本说降。5月18日,榎本降伏,五棱郭开城,虾夷共和国于焉结束。投降后的榎本成了阶下囚。

然而,翌年3月,经黑田清隆的多方努力后,榎本从牢狱中获释,并获新政府委任为“北海道开拓使”。1874年,榎本作为“海军中将兼驻露(即俄罗斯)全权公使”,被派往俄京圣彼得堡赴任,首要任务在于与俄协商两国在桦太与千岛的边界问题。1882年,榎本出任驻清国特命全权公使,与家人到北京赴任。1885年,榎本回国就任新内阁的通信大臣。两年后获封子爵。此后,他历任农商务大臣、文部大臣、枢密顾问官、外务大臣等职,直至1897年于农商务大臣任上辞职。

以上不厌其烦地缕述了榎本担任的官职,是为了说明榎本在明治新政府中,其反抗新政府、在虾夷政权中担任主导地位的前事已既往不究,还受到重用。由于榎本在海军和北海道中的特殊贡献,以至于在新政府中历任不同职务,所涉范围甚广,俨如通才,因而有“明治时代万能人”之称。

我在函馆的时候,曾走访了五棱郭和一本木关门等箱馆战争中的遗址,并就箱馆战争作了一次日语报告。当中感受殊深的是在函馆火车站内的一处浮雕,刻有意谓昔日之敌,今日之友的字句。多处遗址均宣扬当年战争后双方阵营化敌为友,共同为北海道开发作出贡献。不但榎本武扬本人受新政府重用,其同志之一的大鸟圭介在明治新时代仍然于政坛上非常活跃。

即使战死的土方岁三也没有被斥为叛国或战犯,反被视为充满浪漫色彩的英雄人物,其事迹至今仍为人传颂。这一超越党派的历史定位,在东亚近代史的比较之中,尤为值得注意。

当然,此中一关键即为双方阵营均属“尊皇”一线。不论是支持幕府或是反对新政府的人物,无不奉敬天皇。由此而形成了一股统合的力量,从而为超越党派的人物评价提供理据。至于此一“尊皇”对日本近现代历史走向的发展,更是重大课题。

榎本武扬在箱馆降伏后,被押送东京的路上,拈七绝一首:

健武带刀前后行

篮舆罗网先窗明

山河百战恍如梦

独仰皇裁向玉城

当中多少透露“尊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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