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里的一个月,每天放学后我都赶搭小巴,从香港九龙塘去到黄大仙圣母医院看望沈婆婆。
沈婆婆是我小舅母的妈妈,关系属远亲。在港留学时,家母带著我上门打招呼,拜托舅母一家照顾首渡远洋的我。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位和蔼的婆婆。
说来有愧,我并不记得婆婆的年纪有多大,只记得她顶著一头贴服灰白的小卷发,不瘦,走路步伐带点蹒跚,很爱笑,笑时嘴里的金牙一闪一闪的。她的手很厚,握起来很舒服,还会用力回握,我记得那温度。
婆婆是传统的中国女人,每天买菜下厨准备一家人的晚餐。沈家很热情,总是邀我上门用餐,分享一点家庭暖意。
第一次在沈家吃饭,我著实被丰富的一桌吓著了,豉油虾碌、蒸鱼、炒菜、白斩鸡和老火汤,感动地吃下了不少,桌上却还是剩下不少。眼看婆婆要将吃剩的食物都倒掉,在港省吃俭用的我心疼得紧,硬著头皮问了一句:可让我打包吗?这里的食物够我一个礼拜的晚餐呢!
从此以后,每当我到沈家吃饭,婆婆都会在厨房把特地多煮的食物,包好让我带回宿舍。
闲时,婆婆爱看电视,还会向我讲解电视剧情、介绍角色。某天中午,我上门做客,婆婆拉著我看电视,两人看到紧张处,婆婆大喊:“哎呀!咁蠢既!乜咁都得嘎!”转头又露出狡猾的脸看著我问:“思贤呀!你食唔食生鱼片呀?”我回答:“食呀!三文鱼好味呀……”哪知她“嘻嘻”一笑,走入厨房片刻,出来时左手捧了一超大三文鱼头,右手拿了肉刀,对我说:“拿!新鲜三文鱼,人地送嘎,我地生食!”于是客厅出现了一古怪画面:一老一少看著亚视老套剧情,老人肉刀一挥,给年少者递鱼片,自己也往嘴里一送,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叱喝主角的愚蠢……
与婆婆逐渐熟络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某日清晨,沈舅父的一封短讯把睡梦中的我吵醒;“婆婆病倒,送院了。”当下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的课,拿起地图飞奔医院。
那里好安静,没有笑声没有哭声,我只听见自己气喘吁吁,以及仪器运作的声音。那天以后,我没有再看过婆婆醒来的样子。沈二姨说,婆婆躺著的那一层楼,是专收留临终病人的,里面的“姑娘”个个都有一定年纪,大概已经看透了生离死别。
在院,我偶尔轻抚她斑白的发丝,拉起她的手小声说话,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无助。后来,“姑娘”告诉沈家人,婆婆也好想能够起来和家人说说话,回家吃饭,但却只能躺著,跟我们一样无助。“姑娘”劝谕我们回家,不要再在院陪伴了,让她安心地走吧。
于是,我们约好了一个晚上,每个人轮流在婆婆耳边说“最后一句话”,我不记得其他人说了什么,仅记得,我同样轻抚她的头发,说:“谢谢您,让我在香港有温暖的家,我会照顾自己,您请放心。还有,我爱您。”吻了她的额头。
临走时,我看见她眼角的泪痕,我知道她听得见。那一天晚上,她安详地走了。
8年后的同一日,我想起了她的笑声,还有她手掌的温度。
那一年那满满的异乡家庭暖意,让我更懂得惜缘。朋友们,请珍惜与身边的人相处的每一次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