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我首次来到久闻不如一见的马泰边境勿洞区,参观了1989年马共接受泰国政府和平协议之后,被安置定居的和平村和友谊村。参观期间,我们也走进马共活动的森林地带,并观察了马共挖掘的地下坑道,更为了解了当年马共为建设一个理想社会,而经历的艰苦奋斗事迹。
至于马共为何以失败告终,各类学术著作众多,各说各事,并无定论。就此,笔者就自身的理解,梳理出以下三个马共失败的因素,与读者交流与分享。
一个外来的地下政权
1918年一战结束。由列宁领导的苏共苏维埃政府刚成立一周年,国运坎坷,正面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抵制与破坏。一战期间,列宁曾大声疾呼欧洲各交战国的工人阶级团结起来,共同推翻“压迫和剥削”他们的资产阶级政府,以创造一个由工人阶级主导的社会主义政府。
列宁的号召丝毫得不到欧洲各国的工人阶级响应,反而是在战场上英勇相互厮杀,四年的大战造成3千500万人的伤亡。失望的列宁,随后即成立了第三共产国际,目标是专向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海外殖民地输出革命,并协助当地筹建共产党,为争取独立而战斗。
1930年4月30日,在共产国际代表越南的胡志明安排下,马来亚共产党在森美兰州的瓜拉庇劳成立,来自越南的中越混血儿莱特被委任并当选为马共总书记。随后马共的发展,深受中国政局的影响,其成员大多为华人,多来自国民党左派和中国共产党,后者有部分来自1920年代末在海南岛起义失败而逃亡到东南亚活动的中国共产党成员。马共的成立,给予了他们加入反殖民斗争的行列,组织外围的工会罢工运动。自然,马共也在马来亚本土征召了不少华人加入。
1941年12月日本南侵马来亚,马共在英军的召集下成立马来亚人民抗日军。英军投降日军后,马共展开抗日游击战,到战争后期,马共抗日军已扩展到约8千人,其中还包含一支以马来人为主的武装部队。
马来亚共产党作为一个先是由外来人组成的武装革命团体,在尝试使之本土化时遇到巨大困难,并且从来就不能克服它。首先,马共从来不能从理论上建立一个跨种族的国家民族概念,马共领袖从莱特到陈平都缺乏现代国家组织的理论认识,来更进一步梳理和讨论建立一个各方均能接受的多元种族的马来亚整体的跨种族、跨宗教的政纲。
其二,以华人占绝大多数成员的马共在面对人口占多数、以自耕农为主的马来小农社会,无从进行以阶级剥削为纲的斗争路线,因为“地主剥削”基本不存在。这也就意味著马共不能施展苏共1917年之前针对沙俄的农奴社会,提出解放农奴的纲领,以取得广大农奴的支持。同理,马共也不能照搬中国1949年之前地主盘剥佃农的严重阶级对立,来取得基层的拥护。
其三,殖民时代的马来亚除了式微的手工业,基本无具资本规模的工业,因此与工业有关的产业工人极少。产业工人主要来自生产工业原材料的锡矿和橡胶业等,锡矿和橡胶业的劳动力主要依靠华人和印裔移民及其后代维持。对于华人移民及其本土出生的后代,从新村老一辈的华人中得到的理解是,他们要求的是生活的改善,对马共的斗争理想,不是不太理解会对他们有什么好的实际效果,就是并不认同。
英殖民政府反击行动
二战日本投降后英军重新占领马来亚,英军与马共的和平相处期只有两年。1947年莱特的双重间谍身份被发现后潜逃泰国,稍后被泰共勒毙。据说莱特临逃前召集了高层会议,把能以英语跟他交流而取得信任、年仅23岁的陈平委以重任,并立为接班人。
莱特潜逃后,陈平接班,鉴于英军的压迫,马共开始积极展开反殖民活动,策划矿场和园丘罢工、学校罢课活动。1948年6月,马共于霹雳和丰杀害三名英籍园丘主管,英殖民政府随著宣布马共为非法组织并展开镇压。
1949年,马共改名马来亚民族解放军,后来可能因为“民族”的概念模糊,而改成马来亚人民军,并以武装斗争形式展开森林游击战。以英国长期的殖民经历和务实的处事方式,以及战后不久就让印度和缅甸脱离英帝国独立的策略看来,英国如看准与马共对抗没胜算,肯定放弃走人。然而,英国肯定是看到马共的根底薄弱、群众基础差,而决定动用巨大资源和澳洲新西兰和斐济联军,联合打击马共的游击战。
对马共来说,最致命的莫过于切断支援马共物质供应而实施的华人新村计划。在此计划下,英澳军在马来半岛强迫驱赶森林周边和偏僻地带的华人居民,将他们集中到受监视的400多个新村,根本杜绝了马共能渗透并取得支援和粮食的管道。
从1948年到1960年的12年紧急法令下,被围剿的马共在军事配备占尽优势的英澳联军和马来军团的攻击下,被击毙、招降和脱离队伍等因素打击下,马共被迫转移到马泰边境的勿洞、苏基琳和邦朗等基地时,人数已不足一千人。紧急法令中段的1955年,英国曾为自己安排的和平转移政权、以巫统领袖东姑阿都拉曼组成的自治政府,与马共于吉打州的华玲谈判。
谈判中,马共陈平提出政府必须承认马共为合法政党,但东姑要求马共必须放下武器及投降。双方意见相左,谈判破裂而马共继续于勿洞一带坚持武装斗争,一直到1989年放弃斗争为止。
种族矛盾大于阶级斗争
上面提到马共在马来亚社会中,难于找到资本家剥削工业工人阶级的斗争土壤,马来社会的自耕农自然经济也缺乏地主可斗。然而,在英殖民的种族经济分工条件下,处于传统经济状态的马来农民和渔民,却遭到居于社会中层、颇受英殖民者器重的华商的剥削。这样的以经济领域区分的种族关系,其矛盾大于阶级斗争的矛盾。
在殖民时期,马来人和华人区分的经济领域,因屈居下风的马来人没政治势力,而这个矛盾始终被隐藏下来。但这个矛盾在英国人离去,把政权和平移交给以巫统为主导的联盟政府之后,矛盾的爆发势不可免。1949年刊载在太平洋事务学报上 (Pacific Affairs)的论文作者莫里森(Ian Morrison)的题为 《Aspects of the Racial Problem in Malaya(马来亚的种族若干问题)》,就看到这一点。
莫里森观察到二战后的马来亚的政局发展,不是马共的问题。他认为马共的问题不难解决,而重点应是马来亚半岛的华人、马来人和印度人三个种族,如何和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才是关键。莫里森预见的种族问题在20年后终于发生了,结果导致为时半个世纪的种族政策,对国家的危害匪浅。
马共的和平解散
1950年代末马共势力逐渐转移到泰南森林后,曾在1970年代初出现分裂,先后成立马来亚共产党(马列派)和马来亚共产党革命派,各有自己的根据地。1989年底马共在陈平总书记率领下和泰国政府及马来西亚政府达成《合艾和平协议》,马共放下武器宣布解散,结束了长达41年的武装斗争。
《合艾和平协议》列明马共并非投降,而是停止所有军事行动并放下武器自行解散。解散时出来登记的约1200名党员,较小部分选择回马定居,马来西亚政府保证不再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并发给8000令吉的辅助金。另一较大部份选择留在泰南的,就根据他们的派别分别安置于和平村和友谊村。
泰国政府给予每户2.4公顷的种植地,还拨给村内400平米土地建房舍之用,并发给一定建筑材料费用。另外也给予每人每天约1美元生活补助,为期3年。
马共放下武器33年后的今天,和平村和友谊村已成了旅游胜地。一些村民也做起了生意,包括开小饭店、售卖马共从山里发掘的药材、养鱼和旅游业等。泰国政府发给每户的农耕地,一般都种上了橡胶树和一些果树,为他们增添收入。
马共成员一度为了革命而参与武装斗争,意图摧毁旧世界,念想创建一个理想的新世界。不管这是不是天真的主观憧憬或蓄意追求的虚幻世界,还是忽视了人间社会复杂而又客观存在的各种阻拦他们走向这虚幻世界的屏障,他们毕竟耗费了自己的一生,换来的却是那么的一丁点。但愿他们能满足自己,认为付出了一切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