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往海南岛的航机上,望著坐在身畔的母亲,我陷入一片迷惘。我手上拿著笔记本和笔,想捕捉她那满布沧桑的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可是,力不从心的无奈,使我只能在苦苦思索中挣扎,不知从何处落笔。看来,母亲现在的心情和她前半生所经受的苦难,正在纠缠不清。我只好交白卷了,因为我确是无法用文字来表达。
去秋临时决定从香港飞海南岛,是我的第一次海南行。从机窗望下去,海水正蓝,茫茫无际。航机准备降落,开始低飞,海岛的一端终于露出来了,连接著海岸那片蓝蓝大海的波涛,每一个推移,都冲向我胸膛,拍在我心上,一颗心翻滚起来,久久都不能平静。是“近乡情怯”么?不,我没有中国情结,也不是为“寻根”去海南。我只是为了继续在香港未完的业务洽谈,飞海南省海口市逗留三天;没有“下乡”(虽然在那儿还有许多亲人),也不曾通知那一个亲人“进城”来见我。
我的震撼来自这一片海洋。就因为正是这一片海洋,在半个世纪前,荡著一艘破帆船,载著父亲和母亲去追寻一个遥远的梦。这个梦,随著父亲在短短半年之后返乡再来途中出事葬身海底,碎了!我成了没有见过父亲的五个月大的单亲孩子,母亲在呼天抢地的号哭中,开始了她的坎坷命运。
今天,我二度飞越这一片海洋,而且还带著步伐踉跄、踽踽而行的母亲。她要到海南探望她52年前未及带走的女儿,我没见过的亲姐姐,和我一位同父异母的大哥,还有她那一群不知还有几个活著的姐妹淘。我正好为公事出差去辽宁省大连市,可以陪她一段到海南加以照顾,回程才折返乡间带她回国。
长这么大个人,我第一次发现母亲脸上洋溢著异样的柔情,我知道她心中一定也充满蜜意,因为半个钟之后她就会嗅到母亲土地的芬芳。
(写于飞往海南途中)
(按:本文为顾兴光先生遗作,原载于报章专栏“柔情蜜意”(1990年4月15日),经家属同意交本版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