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学人书廊”之死
A friendis never known till he offers you his hand.
这已经是20多年前被一条“文化狗”咬一口的故事。
我曾经拥有一幅心爱的油画,是一位共患难的朋友送的。画的作者,是浪迹天涯的英国旅行画家,名叫菲立普。这幅画,画面是海平线上染红半边天的太阳,海鸟在灰里透红带著一片迷濛的长空掠过;近景的岸边沙滩上,歇著一艘斑驳残旧的渔船,拖曳著撒了一地的破渔网。朋友知道我喜欢这种意境,花了1,000令吉买下来送给我,摆挂在以前那家书廊中我的“过境室”。
这幅画的题材,可以说俯拾皆是。户外写生涂抹在画布上的色彩,都不难见到这番景致;就因为常见,真正能够画出景物的生意、生气、气势、气度和气机这些方面的内在生命和特征的作品,反而难得一见了。我喜欢这幅画,是因为它的气韵生动。什么是气韵生动呢?清代的方薰解释说:“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气韵自在”。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理解,所谓气韵生动,就是对客观对象的内在生命和特征的生动描绘。换句话说,也就是寓共性于个性的形神兼备的个性化。
访客踏进我的“过境室”,见到这幅画,无不十分喜欢。一位年轻的大学生说,他有拥抱晨曦的冲动,他要追赶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位中年作家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开始,接著一定有个明朗的艳阳天。只有一位大学教授说,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
书廊就要面对审判
这幅画的神奇魅力,可以使到人们晨昏不分。我这样说,是很容易被人家笑话的,也许有人会认为是鉴赏力有问题,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幅劣作。随你怎么说,事实依然是,我问过的每一位观画者,无不为这幅画精灵般的美感所震撼;但是,在朝旭和夕阳之间,犹豫一阵之后的答案,始终不能完全相同。退而求其次,我看唯一的解释,也只能说是看你用什么心情来观赏这幅画了。
我不知道那位大学教授当时是凭什么感觉走进黄昏的画面。但是,我可以清清楚楚的告诉你,对著这幅画,就在书廊的经营摇摇欲坠那一刻,我的心情,正像那艘歇在岸边沙滩上的斑驳残旧的渔船,曳著破网,问夕阳,谁愿意和我守住黄昏?
人的一生,总会有一段浪漫的历程。抱著天真的想法,和两位同样天真的朋友,为了散播书香,推广文学、集资十余万元,在闹市中心以月租6,000令吉租下店铺开设了一家似模似样的书廊,还请了台湾书法家王王孙给招牌题字。
自己虽然因为有其他业务,只当个“不管部长”在书廊里辟个“过境室”,偶尔会客,但到底不曾放弃坚守纯文学岗位的责任,除了订下不卖流行爱情小说和暴力色情读物的店规,还指定将马华文学作品和世界名著丛书摆在同一个橱窗,就在书廊人口的最显眼处。
可是,俗语说的“傻人自有傻福”,并没有应验在我们身上。由于面对周围财雄势大的同行剧烈竞争,加上投标教育部华文课本遭人暗算,以万元计的样本编辑费付诸东流,生意又因曲高和寡一蹶不振,租金拖欠了三个月,书廊的命运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我们的心都往下沉了!
业主夫妇虽然不谙中文,却是饱学之士。记得在签约租店那一天,他们一再以英语表示对中华文化有深厚的感情,因为他们体内循环的也是炎黄子孙的血。握手的时候,掌心传来那股暖流,热切地温暖著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连租约也不想细读,草草过目就签署了。
大拍卖就像五马分尸
后来在进退维谷那当儿,业主夫妇也为我们感到焦急万分。他俩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有一天还特地请一位来自外国的牧师到书廊为我们祈祷和祝福,希望藉神的力量,使我们绝处逢生。伙伴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除了由衷的感激,还心生惭愧,因为我原本就是上帝迷失了的一只迷途的羔羊……
接著下来,我忽然收到业主送来一份个人担保合约,要我签署。也就是说,将来所有积欠租金若出问题,一概由我个人承担。这不免使我大吃一惊,无法接受,因为我们还有三个月押金在业主手中,而且我并不是书廊的独资拥有者,所以就毫不迟疑的把担保合同给退回去,同时打个电话向业主说明原委。这通电话交谈过程带来的征兆是,大白马宝座已经升起,书廊就要面对审判,随时会被抛进火湖,不得永生。
勉强拖了一个多月,和伙伴们计议结果,决定搬为上计。我们找业主商量,准备以三个月押金清还欠租,再补还多出个把月的租金,然后搬出。仁慈的业主在听完我们的建议之后,叹了口气,要我们详细读一读租约,原来其中有一项规订,租户若不给予三个月搬迁通知,就得赔偿三个月租金。我们一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只好苦苦哀求,请业主放我们一马,因为我们已濒于山穷水尽。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业主早在一个月之前已经单方面申请查封拍卖令。庭令在手,我们只有两个抉择:一是以三个月押金抵销赔偿金,再还足积欠的四个半月租金加利息,然后扫地出门;二是还清积欠租金加利息,然后给三个月搬迁通知,而这三个月必须依合约按月还租,不得以押金抵租金。到搬迁之日,业主检查物业满意接收后,才退回三个月押金。
若两者都做不到,唯有聘律师申请庭令阻止查封拍卖,进行讼诉。在我们来说,摆在眼前的条条都是死路,尤其是打官司,除了得先付昂贵的律师费,还必须向法庭缴纳一笔数目可观的保证金,以备在输掉官司之后赔偿对方的损失和付堂费。
辜负了送画人的真挚情意
我们别无选择,无语问苍天,俯首认命,唯待神迹出现。可是,天可怜见,业主办事真个如有神助,这边厢在谈著,那边厢已经贴上封条,书廊铁门多了一副冰冷的铁索大锁,我们只能望门兴叹!
接下来大拍卖的一个星期,书廊门庭若市,人潮拥挤,四面八方的爱书人都蜂涌而至,其中不乏备受景仰的作家和文化勇士,还有熟口熟面的同行,构成了一幅大抢购的壮烈景象。到现场观察的伙伴后来告诉我,简直就像五马分尸,她的整颗心都被撕裂了。拍卖承包人眉飞色舞,卖到最后一天,一部《蒙古史》只卖三块钱,整套的《文字学》,十块钱就脱手了,因为赶著清了书籍还要卖桌椅橱柜、冷气机、打字机、收银机、复印机……
“过境室”有不少我的私人藏书,绝版的中译《朗格唯物史论》、《梁任公文集》全套、汤恩比的《历史的研究》、《四库全书》样版本,以及柏杨、梁上元、孙观汉、高阳、林绿等题款赠我的著作,都在这场浩劫中流离失散。一块价值不菲的鸡血红印石,也已不知落人何人之手。
一位马大学生买到一本作者题款的著作,看到我的名字,心里十分难过,通过我在新加坡国大学医的二女,要送回给我,被我婉拒了。二女今天已在新加坡行医,对她的这位善良的朋友,我仍心存感激。以心比心,想起事后落井下石的文化蟊贼,不免有一番唏嘘!
最叫我牵肠挂肚的,还是那幅心爱的油画,不仅是因为它曾经勾起我对黄昏的爱恋,更是因为我辜负了送画人的真挚情意,使我这一生都抱著沉重的歉意和内疚。
整装之后,我是会再出发的,即使在夕阳下,没有人和我守住黄昏。
(编按:本文为顾兴光先生遗作,经家属同意,交本版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