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旧居的阳台张挂著淡青色竹帘,阻挡外头金灿灿日头——里面厅堂一小座老式唱机,唱片滴溜溜转动,一把女声拔高,一整个房子响彻了:“台北,台北,台北欸……”不知道是哪一个好所在,热情洋溢的女人没停止的呼唤,童年烟黄如梦的长廊回荡著歌声。这不是台北,春节新年都是艳阳炽金热得睁不开眼睛,可南洋地方家里总有留著过节送礼的铁盒,上头是北风腊肠字样,还有当时得令的明星彩照,姚苏蓉梳著宝塔高髻,手执春联,拉开就是“恭贺新禧”字样——宝岛歌后,泪盈于睫,掏心掏肺,那个台北简直是个神秘烟雾缭绕的城市,歌声飞飘过处,隐隐有一张无形地图,梦之城就在那里。隔壁一条街顺口福饭馆楼上是我小学时期补习的所在,有一次他们家里二小姐台大学成归来,玄关处排满行李箱,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坐在大箱子上面,一口软调口音的“国语”,也就是所谓台湾腔了。那明润眼神端丽气韵似乎有所根据,靠近菜市太阳宫旁边戏院里大银幕放映的影片,巨大无边的一个侧面倩影,是银霞还是彭雪芬?如今的留著棒棒糖男孩头发的少年很难想像拒绝联考小子是何人,王复室一身校服的青涩依旧在梦魂回忆里出没。
更早以前大台电视拉开折叠两扇门,屏幕上闪现黑白电影,一个高颧骨却冷艳的女子叫李湘,身在月台,幽幽地说,我今晚就要去台北。好多年之后我掀开这个城市的地图,路名和几段几弄,似曾相识,却怔忡不已,走不进去——我没去,可这城市的影音符号则有意无意的影响了我们。
80年代文艺片
前一阵子电视台重播上世纪80年代的文艺片,我还看到姜厚任——记起来他和沈雁的《花飞花舞春满城》,姜也罢了,惊鸿一瞥的是周绍栋……现在提起,自然有如时间飞船里的名字了。那时候琼瑶的爱宠是吕琇菱,一把青丝翻飞的侧面,另一边是玉指拨弹,飞花点翠阳春白雪,她的特点是粉唇微丰,记忆中吕除了叫盼云、迎蓝之外,也是古装戏里的洛神——有个时期,林青霞还替她跨刀,演个姐姐什么的;后来有部《旗正飘飘》,吕饰演金艳伶,手持一支长烟嘴,用了一个风尘奇女子的芳名,林青霞则近乎是“天字第一号”之类的。青霞的琼瑶时期,我没很沉迷,电影却还是照样要看的——念念不忘的是婆妈级的傅碧辉,近来重看《我是一片云》,她那占有欲极强的寡母形象,依旧很惊人,鼻梁上架住金丝眼镜,慈眉善目,嘴上言语却锋利如刃,句句刺耳——那许多年前的家庭伦理题材里杀出来一条血路,傅碧辉似笑非笑的,简直是逼近恐怖悬疑片里的杀人嫌犯,如今细想,确实值得研究。那也就不忘添上鬼魅导演姚凤磐电影里的“鬼后”了,当中有主演过《蓝桥寒月》《秋灯夜雨》的秦梦,还有时装版鬼戏的王钏如,特点都是眼眸奇大,打上阴森灯影几乎都很有鬼气——手上还有硕果仅存的光碟《鬼嫁》,很有《夜半歌声》加吸血鬼类型的感觉。
只是记忆的回荡
属于主流系列的林凤娇还破格演过古装神怪电影《桃花三娘子》,好像是狐仙化身,遇上落魄剑客,结果对方是负心汉,颇类似聊斋的《云翠仙》,这男主角是陈鸿烈呢。好些鬼影幢幢的闹鬼预告画面,乍进戏院就会碰巧放映,当时还是孩童的我只好立在入口处布帘后,半遮面的听声辨影,窝囊得很。六年级破天荒花了八角钱买前座位子,看《月牙儿》,岳阳王钏如主演,自是姚凤磐的电影,仍记得是“人面桃花”故事的鬼魅版本。多年后补看了日本通俗鬼片《四谷怪谈》《牡丹灯笼》和《怪猫传》,时间点上几乎都通了声气,幽冥倩女的眷恋未散,玉魄还要返阳世寻寻觅觅,如今这种故事传统逐渐消失——尤其影视北望神州,奉守禁令,举凡轮回鬼神之事,不得渲染,仅于魔法魔幻,不得奇门遁甲,个中微妙,难以言传。
我的青春期迎面而来的是一本书封面,一个赤裸半身的男人,阴蓝色的龙盘踞在胸膛,侧著角度,眼神望向前方,是个浪子马沙的忏悔录,真人实事背后还有许多故事,到眼下此书恐怕已淹没了;但当年改编成的电影也去看了,暗红浮动骚嘈莫名,莺燕冷漠容颜,少年李小飞握住武士刀,劈开花布帘……艋舺华西街的江湖味其实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蔓延开去。
之后看白先勇笔下度过华丽沉淀后的台北人,也看了姚炜的金兆丽金大班,更不必说陆小芬坐火车去看海的风尘女,还是月夜听笛浮躁难安的桂花巷少妇,那时节的光影纷陈,只怕目不暇给,看的少,许多年的今日仿佛大西洋城在海底,偶尔看一两部所谓的台湾电影,叙事手法之笨拙,镜头语言之稚嫩,等同三四十年来从来不认识映画为何物,一种梦幻的根源切断,好比我过去眼看的梦声浮影根本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