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大概是刚上大专的时候,A学姐忽然告知我,她手上有份差事,能赚点零花钱。恰好我那时毕业未久,无所事事,便随口答应了。对于工作的具体内容,我没有多问,只听说是什么行政上的流程,大概不会是什么重要的岗位,所以也就不以为意了。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告诉我太多,什么工作地点的,全都不知道。直等到开工那天,她才漫不经心地说,岗位是新山Z公会辖下的M义山助理,说白了,就是去当守墓人。我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耍了,但细想,什么“行政流程、不重要的岗位”这些想法,本来就是我自己臆造出来的,能怪谁呢?到了这份上,拒绝已无从说起,只能硬著头皮往前走去。
田野
具体的工作内容,当然不是什么“行政流程、不重要的岗位”,反倒是更琐碎的事务。这也证实了一个事实:这些果真是我自己臆造出来的。早些时候,我确实还真写过几份文书,以为自己是来当个文员的,轻松得很。可到了后来,工程维修、巡视治安、疏通沟渠,样样都是我手头的活儿,简直成了义山里的打杂工。想像中不过是抄抄写写,结果却活脱脱像个“弼马温”,官不大,却忙得团团转,这滋味著实有些滑稽。
后来一想,我这中文系的背景,似乎还能援引什么“精神胜利法”来解释某些处境。时下的学者们不都主张“田野考察”么?如此一来,我的工作也算得上是一种“田野考察”了。于是,便心满意足地踏上了这条路。后来,虽然也的确有发现些什么,例如墓志铭和石像生都是些值得一看的东西。然而我今日想谈的,却是碑文里的别字,也就是“碑别字”。这完全是由于我最近的兴趣所致,无他。
定义
根据某些专家的见解,自近代以来,学术传统中将古代的碑、碣、摩崖、墓志、造像记、经幢、石阙、墓莂、浮屠等石刻文字遗存中那些异构的别字,都统称为“碑别字”。简而言之,这里所谓的“碑别字”,不过是在“别字”之前,加上了个载体性的定语罢了。
这样的界定虽然简单,却也提醒我们,字形的变迁背后,其实也隐藏著历史的深沉与复杂。每当我们面对文献中的古字异形时,总以为那不过是几笔几划的差异,但细细一想,这些字背后,却可能潜藏著一段被遗忘的故事,或是某个时代的情感映射。以此言之,字形的演变,既是文化的缩影,也是变迁的写照。然而这些长篇大论,大抵也只是我不太成熟的看法罢了,具体情况如何,是真不晓得也无从探究了。
故事
提及某些“被遗忘的故事”,不由让我回想起,去年曾与Z到过一个叫吧口(Bukit Bakri)的地方。根据地理的细节,这里应当是临近麻坡(Muar)的市镇,自然属于柔佛北部的范畴。至于我们为何踏足此处,具体原因已模糊如烟,或许只是披著“田野考察”的华丽外衣,招摇撞骗罢了。此情此景,令我不禁想到那些热衷探险的学者,总是怀抱著美好的理想,却往往在繁华与幻灭之间迷失了方向。我和那位唤作Z的朋友,自然也是在“田野考察”的繁华与幻灭之间,坠入了“招摇撞骗”的方向。
当然,我们也确实走过些义山,瞥见些碑刻。然而让我印象深刻的碑别字,无疑是“民国”中的“民”字。当时我满以为自己揭开了什么惊天秘辛,但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年代似乎都是如此书写的。柔佛尚且如此,槟城、怡保、太平等地当然就更多了。
又不知是哪一天,我与Z又踏足了柔佛乌鲁槽(Ulu Choh)的碧山亭义山。据说那里有座广西籍的殉难公墓,最近刚翻修。我们抵达时,修复工程尚未完毕,连基座都不甚稳妥。至于那里,正有两通碑刻,新的一通在前,旧的当然就在后头了。特别的是,碑文中的“国”字,似乎也是异体字。我在他处未曾见过,或许真是什么“惊天秘辛”。若其他地方也有,那便是我孤陋寡闻了。究其原因,肯定是“田野考察”工夫做得不够的缘故。正如大学者们所言,要多多去看书,定是“漏读了什么书”的关系。
当然在那义山之中,似乎也还有些值得“考察”的东西。在另一侧,李柱伉俪墓志隐约可见。至于李氏的生平,我尚未深入探究,仅知他是笨珍(Pontian)的闽籍商人,曾在李文辉学长的文章看过这个名字。话说回来,李氏的墓志,所见碑别字相当可观,像“会馆”中的“馆”字,显然就是一例。如前所述,我在其他地方也未曾见过,要真有的话,理由同上。
除此之外,至少在我印象中,柔佛新山所能见到的碑别字,应当还有不少。至于历史更悠久的市镇,肯定就更多了。在我看来,若要偷懒些,倒也不必先急著“田野考察”,或是“交流交流”,不妨就将眼前所能见到的碑铭集,全都“整理国故”一番,倒也能得出相当可观的成果了。当然,那些硬要模仿疑难杂字而作的玩意,就不必一一列举了。
结末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要真像我这类的人,自然不会先主动去从事这些繁琐的工作。什么“田野考察”,什么“系统整理”,什么“大格局大思维”,要真无私无我地献身,光是想想便觉得疲惫。若是不行,倒是会选择走捷径,随手把自己常见的碑别字整理成一张表,方便日后翻阅。这些数量与内容,当然无法与两岸三地那些厚重的字典,或是某些特有词语词典相比。对照之下,我这些玩意,无非是些有头无尾的琐碎。然而,想到那些真正踏实的人,自甘肩负著黑暗的重担,推开历史的闸门,一砖一瓦地累积著,或许,光明的道路正是这样铺就的。正如鲁迅所言:“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想来,大抵就是如此了。